剑已归鞘。
那句石破天惊的心诀余音，却仍在萧若风耳中嗡嗡作响，震得他心神摇曳。他死死盯着眼前青衫少年的脸，试图从那年轻却已初具棱角的轮廓中，找出更多熟悉的印记，找出那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血脉证据。
阳光洒落，尘埃浮动，破碎的百花会场寂静得可怕。百里东君忘了喝酒，瑾仙公公敛了笑意，所有护卫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答案。
萧瑟迎着萧若风那复杂到极致的目光，那目光里有震惊，有审视，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期盼。
萧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也无需回避。隐瞒和欺骗在此刻已失去意义。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时光的重量：
“您是我的皇叔。”
皇叔。
两个字，清晰无比。
萧若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尽管已有猜测，但当这称呼被如此直接、如此确凿地证实，所带来的冲击依旧远超他的想象。
皇叔……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少年，是他兄长——当今天子——的子嗣？来自未来的……皇子？
无数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脑海。未来的北离如何？皇兄如何？自己……又如何？为何会是皇侄前来，而非……？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皇兄……他日后……”他想问未来，想问那个至高位置上的兄长，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父皇安好。”萧瑟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抢先答道，语气恭敬却疏离，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时间节点和状况，“北离亦安好。”
安好。一个足够宽泛也足够模糊的回答。
萧若风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他听出了那恭敬下的疏离，那“安好”背后的未尽之语。未来，显然并非一片坦途。但这少年不愿多说，他此刻也不便强求。
他的目光扫过萧瑟身后的几人，最终落在那个依旧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红衣少年身上，语气复杂：“那他……？”
“他是雷无桀。”萧瑟代為回答，语气肯定，“雷梦杀与李心月之子。”
虽然早有预料，但再次得到证实，依旧让萧若风心中巨震。雷梦杀那个夯货，和李心月……竟然真的有这么大一个儿子？来自未来？
那其他几人呢？那个白衣僧人？那个黑衣青年？那两位姑娘？
萧瑟没有继续介绍，萧若风也暂时按下了疑问。当务之急，并非满足好奇心。
“王爷，”萧瑟语气转沉，将话题拉回现实，“虚雾之患未除，心月夫人伤势未明，此地不宜久留，亦非深谈之所。”
萧若瞬间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与决断。没错，无论未来如何，当下危机才是首要。
“所言极是。”他颔首，立刻下令，“来人！清理场地，救治伤者，加强戒备！东君，烦请你协助稳定局面。瑾仙公公，宫内那边，劳你代为禀明陛下，容后本王亲自入宫详奏。”
百里东君和瑾仙公公对视一眼，各自领命。只是两人离去前，目光都再次在萧瑟身上停留了片刻，意味不明。
“你们，”萧若风看向萧瑟六人，语气不容置疑，“随本王回府。雷无桀……”他看向那红衣少年，语气缓和了些许，“你也一起来吧，去看看你……母亲。”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别扭。
雷无桀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连点头。
琅琊王府的马车早已备好。一行人沉默地登上马车，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这片狼藉的菱花苑。
马车内气氛压抑。雷无桀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既是担忧母亲，也是害怕面对父亲。司空千落和叶若依一左一右守着他，低声安慰。唐莲闭目养神，实则警惕着四周。无心依旧在调息，脸色苍白。
萧瑟与萧若风相对而坐。
萧若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萧瑟，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透。萧瑟则平静地回视，不闪不避。
“虚雾……究竟是什么？”萧若风率先打破了沉默，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萧瑟沉吟片刻，道：“一种不应存于此世的扭曲能量。它并非活物，无固定形态，能放大生灵恶念，侵蚀心智，吞噬生机，甚至操控尸体。其源头……可能与我们所遭遇的时空裂隙有关。”他依旧隐瞒了虚雾来自另一个世界以及可能与无心父亲有关的更深层信息，只将其与穿越事件绑定，这是目前最能让人接受且不会节外生枝的说法。
“时空裂隙……”萧若风咀嚼着这个词，“可能……在何处？”
“不知。”萧瑟摇头，“但其力量正在增强，并能借助人心阴暗扩散。今日百花会之乱，便是明证。必须尽快找到并关闭它，或者找到彻底净化虚雾的方法。”
萧若风眉头紧锁，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又能引发如此大乱的敌人，远比沙场明刀明枪的对手更令人头痛。
“你们……有办法？”他看向萧瑟。
“略有头绪，但需时间探查。”萧瑟没有把话说满，“百晓堂……”
他提到这个名字，观察着萧若风的反应。
萧若风目光一闪：“百晓堂与你们……？”
“他们似乎知晓一些内情，并曾试图给予我们指引。”萧瑟谨慎地说道，并未透露过多，“或许，他们是突破口之一。”
萧若风若有所思。百晓堂势力庞大，消息灵通，若此事与他们有关，倒也不无可能。
谈话间，马车已抵达琅琊王府。
王府早已戒备森严。众人下车，直接被引往一处僻静雅致的客院安置。而雷无桀则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王府管事，引向了内院李心月养病之处。
看着雷无桀一步三回头、忐忑不安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萧瑟心中暗叹。这对雷无桀而言，将是另一场煎熬。
客院房间宽敞，用品一应俱全，甚至称得上奢华，但门窗之外，隐晦的气息表明看守绝不少。
“诸位暂且在此休息。”萧若风站在院中，对萧瑟道，“一应所需，尽管吩咐下人。本王需立刻进宫面圣，禀明今日之事。待心月夫人情况稳定，雷梦杀那边……本王会去说明。”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在他……消化这一切之前，你们暂时不要见面为好。”
萧瑟点头：“明白，多谢皇叔周全。”这一声“皇叔”，叫得自然了些许。
萧若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沉沉的重量。今日接收的信息太多，他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思考如何向皇兄禀报这惊世骇俗之事。
院内只剩下萧瑟六人。
确认四周无人监听后，司空千落才长出一口气，瘫坐在石凳上：“吓死我了……刚才真是差点就打起来了！”
“幸好萧瑟机智。”叶若依轻声道，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消耗巨大。
“现在怎么办？”唐莲看向萧瑟，“我们算是……被软禁了？”
“是保护，也是监视。”萧瑟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萧若风需要时间确认和消化。在他完全信任我们之前，我们无法自由行动。”
“那虚雾怎么办？还有百晓堂的线索？”司空千落急道。
“等。”萧瑟抿了口冷水，目光沉静，“等李心月的消息，等萧若风从宫中回来，等雷梦杀……接受现实。我们现在每一步都需谨慎，贸然行动，只会适得其反。”
他看向内院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眼下，最重要的是李心月能挺过来。”
以及，雷无桀那小子，能否承受住那即将到来的、来自父亲的狂风暴雨。
内院，厢房。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李心月躺在锦榻上，面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缠绕着一丝黑气，呼吸微弱但已平稳许多。数名御医刚刚诊治完毕，低声讨论着药方。
雷梦杀如同石雕般守在床边，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眼睛布满血丝。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
看到被管事引进来的雷无桀，他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愤怒、怀疑、震惊、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
雷无桀站在门口，不敢上前，看着昏迷的母亲和眼神可怕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爹。”
这一声“爹”，轻若蚊蚋，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雷梦杀心上。
他身体剧震，看着那少年与自己相似的眼眉，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恐惧，看着他哭泣时那傻乎乎的样子……竟与自己年轻时闯祸后挨骂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所有的怒火和怀疑，在这一声“爹”面前，竟有些发不出来。
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雷无桀，只是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过来看看你娘。”
雷无桀如蒙大赦，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在床边，看着母亲苍白的脸，眼泪掉得更凶，想去碰她的手，又不敢。
雷梦杀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乱成一团。
未来……儿子……
这一切，简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而王府另一端的客院里，萧瑟放下茶杯，对众人道：
“抓紧时间调息恢复。风暴，还远未结束。”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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