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府,内院厢房。
药香苦涩,混杂着安神香也压不住的紧绷气息。李心月依旧昏迷,脸色苍白,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眉宇间那缕黑气也淡了少许,只是仍未散去。
雷无桀跪在脚踏上,眼睛肿得像桃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脸,仿佛只要盯得够久,就能把她唤醒。他想去握母亲的手,又怕惊扰了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身宝蓝色的锦袍被他揉得皱巴巴。
雷梦杀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床榻不远处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时而落在妻子身上,充满担忧;时而扫过雷无桀的背影,变得极其复杂,愤怒、怀疑、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陌生的酸涩情绪交织翻滚。
每一次目光掠过雷无桀,他都会想起百花会上那声石破天惊的“娘”,想起这小子情急之下身上腾起的灼热内息,想起他那与自己年轻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犯蠢时的表情……
儿子?
来自未来的……儿子?
这念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又像是最荒谬的笑话,让他只想咆哮。
终于,他猛地停下脚步,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几步跨到床前,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质问:
“你……你真是……?”
雷无桀身体一颤,缓缓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情绪汹涌的眼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这一声承认,如同点燃了引信。
雷梦杀积压的所有情绪轰然爆发!
“你嗯什么嗯!”他猛地压低声音怒吼,怕惊扰妻子,却更显狰狞,“你说来自未来就来自未来?你说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妖魔鬼怪变的!心月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似乎想狠狠给这“来路不明”的小子一下,但看到对方那红肿惊惶的眼睛,那手僵在半空,最终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雷无桀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眼泪流得更凶,却倔强地仰起脸:“我……我就是!娘……娘她认得我!她护着我!”
“她那是心善!”雷梦杀低吼,“她看条流浪狗可怜也会护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比喻太过刻薄。
果然,雷无桀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委屈和愤怒冲垮了恐惧,他猛地站起身,虽然比雷梦杀矮了半个头,却梗着脖子吼道:“我不是狗!我是雷无桀!是你和李心月的儿子!来自以后的儿子!娘给我的炎阳佩还在我这儿!”他下意识去摸胸口,才想起玉佩被萧瑟叮嘱要藏好,动作顿时卡住,气势一泄,只剩下狼狈的抽噎。
“炎阳佩?”雷梦杀瞳孔一缩,捕捉到这个关键词,那是雷门核心子弟的象征!“你……”
“我怎么知道?”雷无桀豁出去了,带着哭腔打断他,“因为就是我娘给我的!她说这是我外公留下的!她还说……还说你这人看着咋咋呼呼,其实最是心软……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雷梦杀一把捂住了嘴!
雷梦杀的手在微微发抖。后面那句话……像是心月会说的。她偶尔确实会带着那种无奈又温柔的笑意这样说自己。这种夫妻间的私密话语,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难道……难道……
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稚气、哭得毫无形象却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脸,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无法抗拒的真实感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
捂着嘴的手缓缓松开。
雷无桀大口喘着气,警惕地看着他,像只受惊的小兽。
雷梦杀后退两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他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愤怒、怀疑、震惊、茫然……还有那汹涌而来的、陌生的父爱与巨大的无措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未来?儿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厢房内的动静,并未完全隔绝。
客院中,萧瑟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内院的方向,眉头微蹙。司空千落凑在旁边,竖着耳朵试图听清些什么,却只听到隐约的低吼和哭泣,急得抓耳挠腮。
“雷无桀那边……不会打起来吧?”她担心道。
“打不起来。”萧瑟语气平静,“雷梦杀看似暴躁,实则底线分明。李心月还躺着,他再怒也不会当真对雷无桀如何。更何况……”他顿了顿,“他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父子相认”,过程注定不会平静。
叶若依服了药,脸色好转许多,轻声道:“希望李夫人能尽快好转。有她在,总能缓和些。”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萧公子,王爷回府了,请您过去一叙。”
萧瑟目光一闪,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切勿随意走动。”
跟着引路的侍卫,萧瑟再次来到萧若风的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萧若风已换下常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便装,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坐。”萧若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斟了杯热茶推过去,“宫中已暂且安抚,陛下……对此事极为震惊,命我全权处理,务必查明虚雾根源。”
他省略了宫中可能存在的质疑和风波,但萧瑟能猜到那绝不容易。
“有劳皇叔周旋。”萧瑟欠身致谢。
“虚雾之事,刻不容缓。”萧若风目光凝重,“你们之前提及百晓堂,据本王所知,百晓堂势力盘根错节,亦正亦邪,与他们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萧瑟沉吟片刻,决定透露部分信息以换取信任:“我们坠入此间后,曾得百晓堂暗中指引,方能找到落马坡线索。他们似乎对虚雾有所了解,并暗示水道通往某处。那日渡口灯笼与乌篷船,恐也是他们安排。”
萧若风手指轻叩桌面:“百晓堂为何要帮你们?又为何要暗中行事?”
“不知。”萧瑟摇头,“或许他们也有所求,或许他们内部对此事意见不一。但眼下,他们是唯一的线索。我们需要接触他们,获取更多关于虚雾和时空裂隙的信息。”
萧若风沉默片刻,缓缓道:“百晓堂总部神秘莫测,但其在天启城的几处明暗据点,本王倒是知晓一二。其中最可能知晓核心机密的,是其掌管情报的‘璇玑楼’主事。只是此人行踪不定,戒备森严,且对官府极其警惕。”
他看向萧瑟:“你们想如何接触?”
“无需皇叔直接出面。”萧瑟早已想好对策,“只需提供一处可能的据点信息。我等自有办法引出其人。”
萧若风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放在桌上:“持此令牌,可通行王府内外。城西‘听雨阁’,表面是茶楼,实为百晓堂一处重要据点。璇玑楼主事每月十五会秘密前往处理事务。今日已是十四。”
他将令牌推向萧瑟:“这是本王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帮助。如何行动,由你们自己决定。但切记,一旦出事,王府不会承认与此有关。”
这是交易,也是考验。
萧瑟拿起那枚冰凉沉重的令牌,收入怀中:“明白。多谢皇叔。”
“还有一事,”萧若风语气沉了下来,“心月夫人情况暂时稳定,但御医束手无策,那邪气极为顽固,深入经脉,寻常药物根本无法根除,反而在不断吞噬她的生机。你们……可知破解之法?”
萧瑟心中一沉。果然如此。虚雾之力,绝非此世寻常医术能解。
“或许……有一人可试。”萧瑟沉吟道。
“谁?”
“无心。”萧瑟道,“他所修佛法,乃至净莲宗的心法,对净化此类邪秽之气或有奇效。只是他方才消耗过大,且净莲宗功法……颇为特殊,需得心月夫人至亲之人心甘情愿护法,并以精血为引,方有几分可能。”
至亲之人,心甘情愿,精血为引。
萧若风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雷梦杀。
这将是一场极大的冒险,对无心,对李心月,尤其是对提供精血的雷梦杀,损耗绝非等闲。
“此事……本王需与梦杀商议。”萧若风脸色凝重,“你们先准备与百晓堂接触之事。心月那边,我会让人用最好的药吊住性命。”
“是。”萧瑟起身告辞。
走出书房,夜风微凉。萧瑟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脚下的迷局。
王府的庇护并非长久之计,皇帝的耐心有限,虚雾的威胁与日俱增,李心月伤势垂危,雷家父子关系紧绷,与百晓堂的接触吉凶未卜……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握紧了袖中的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必须尽快行动。
而此刻内院厢房中,雷梦杀终于停止了颤抖。他放下手,露出通红的眼睛,看着依旧警惕地看着他的雷无桀,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娘……她后来……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突兀而艰难,却是一个父亲最本能的关心。
雷无桀愣了一下,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好!娘很好!就是……就是有时候会想你……想到偷偷哭……”
雷梦杀身体猛地一僵,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雷无桀急问。
雷梦杀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去找人……救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