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间(一)
人类末路(一)
无纪年
遥远的水声飘进我的耳中,燃烧在火海里的蠕鬼似乎仍在淌血,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睁开眼,我只看见扭曲的黑暗,视线像被一群聚集成团的新种类虫鬼所遮蔽。水声越来越近,似乎流进了我的耳中,我的耳朵像被水灌满,一切不知来源的声响都变得模糊不清。黑暗逐渐褪色,下着小雨,我仰躺在泥泞的土地里,一半身子已经陷入其中,溅起雨花的积水正往我耳中淌。嗅觉恢复后,我立即被陈旧的腐臭环绕,平坦的深灰土地不见边际,偶尔有几株黄绿色的玉米秆歪斜地立着,包裹着幼小玉米的皮已经被密集的黑金龟拱开,黑金龟脓包一样成串趴在上面贪婪地进食,哪怕你当面将其临近的同类捏死,它们也不会有丝毫反应。泥泞的土地里躺着很多人,和方才的我一样,不过他们似乎没有像我一样醒来。*********************************************************************************************************************************************************************************************************************************************************************************************************************************************************************************
我浑浑噩噩地走着,温热的雨水让我觉得恶心,淋雨的感觉像不停被血液泼洒,人的血是甜的,虫鬼的血是苦的,这两种味道与腐臭的雨相比好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将外套脱下时,看见缠绕着右臂的白蛇刺青,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那晚,正在猎杀的我与缱池被不远处烧红浓雾的火焰吸引,第一时间想到琉香,这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只要斩杀强大的虫鬼便会焚烧其尸体,不论火焰会蔓延到何种规模,也不在意会引来多少虫鬼。琉香再一次拒绝了我与缱池的支援,我对此丝毫不意外,她从不与任何人并肩战斗,不知是怕被别人拖了后腿,还是怕亲眼目睹战友死去。我与缱池行走于暗处,小心翼翼地掩护着琉香,直到目送她扛着那夏回到柳白楼才继续行动。我与缱池的猎杀结束在破晓,被太阳幻影照透的浓雾开始朝同一方向聚集,逐渐凝成表面布满精致细密的纹路的银色球体,样子有些像月亮,但给我的感觉更像死人涣散的瞳仁。随着浓雾的聚集,银色球体愈加明亮,而后发出一声脆响,如蛋壳般裂开,闪耀的碎片火星一样迸溅,蜷缩其中的银发少女缓缓舒展身体。少女银色的瞳仁摄人心魄,漂浮空中的身体仿佛在海底,不被重力束缚似的,如游弋的白蛇般轻盈,她似乎说了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清,不知从何而来的晕眩感早已击垮了我,我意识涣散前最后的记忆是少女朝我飞来,她的手伸进我的眉心时,我终于听清她声微却清晰的话音:“我是月满。”
月满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但我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奇妙的感觉,她想让我和缱池解救深陷梦境之人,她觉得人类可能暂时不该灭绝。我看着盘绕手臂的白蛇刺青,苦笑了一下,我又要被初始之神的意志左右了。编织人类命运的丝线或许早已断裂,人类像断线木偶一样瘫软在地,五年前我奉行沉浮的意志加入临时救援组,半年前我奉行枝流的意志血腥清扫同类,如今我又要奉行月满的意志拯救最后的人类。没有初始之神的出现,人类五年前或许就干脆地灭亡了吧?但再换种思路想的话,假若没有初始之神,人也不会干脆地灭亡。既然无法改变现状,不如以积极的角度看待,这样起码心里好受点。为了人类的存续而付出一切,这样的事如果在十几岁的我看来,一定是类似打鸡血般的妄言,不成想,到了这样的关头,我却真的愿意付诸任何努力,哪怕结果只是让人类的命运像搁浅的鱼一样再挣扎几下。
尸体逐渐稀疏,玉米秆愈加密集,似乎有五六米那么高,走进其中宛如走进黄昏,天被垂下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遮挡,地上的腐叶中零星可见几只黑甲虫破碎的空心尸体,甲虫与成年大型犬一般尺寸,是圆的,空心的样子像被人丢弃的破塑料盆。前方隐约传来母鸡咯咯的叫声,我拨开玉米秆时,看见一座鸡笼矗立其中,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笼子可不可以被称作鸡笼,因为它太高了,将玉米杆都隔绝在外,灰黑的天短暂地从笼顶回归我的视野。笼中有三只母鸡,很凌乱的样子,菜市场的商贩会用开水烫已经宰掉的鸡以便拔毛,那三只母鸡像在开水盆里被拔掉大部分毛后突然活过来,然后趁人不注意逃窜了。笼外有一人,长相与我一模一样,准确地说,是和十年前的我一模一样,他盘腿坐在一只大黑甲虫上,将手中腐烂头颅里的蛆虫掏出来,撒进鸡笼中,念叨着:“嘬嘬嘬,轻鸢,快过来吃饭了。”
“哟!”那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将手中头颅抛入鸡笼,半死不活的母鸡们胸口猛然裂开血盆大口,争抢着扑向头颅,那人说:“看来电视剧不是瞎编的,还真有穿越时空的人呀?你是未来的我吗?”
我自然不会弱智地认为那人真是过去的我,往日虫鬼数次企图以这样低劣的把戏迷惑我,将自己的模样变得与我一样,或者变得与缱池一样,想趁我分神的时机偷袭我,若我真像那人伪装的一般年轻,说不好会上当,但现在的我早已对此免疫,只要斩断任何牵挂,不再在意任何事,就断然不会被幻象迷乱。当然,我还是人,并没有那么无情,我和缱池唯一在意的便是对方,我们合作猎杀,但不会在猎杀过程中出现于对方视野,有时我在明,缱池在暗掩护,有时则互换,对彼此的信任化作坚不可摧的壁障,怎样逼真的幻象都不再对我们起作用。我与缱池会在每日破晓时在柳白楼门前汇合,不论谁在明,都会被汇合前的等待折磨,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相见,也不知道黄昏的吻别会不会是永别。
“哇,真的吗?好神奇。”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我深知如今世道已经没有好事可以发生了,我顺着话茬佯装惊讶,实则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人。
待我距离那人不足一米时,旁侧的玉米林中猛然飞出一根被磨利的耻骨,如同箭簇,于半空划出短促的白线,直朝那人后脑射去。这便是我等候的时机,我抽出藏在后腰的方才从腐烂尸体手臂中取出并磨尖的尺骨,朝那人脖颈刺去。身藏暗处之人是缱池,刚醒来时我便注意到她留在我身旁的暗号,我们设计了十七套完全不同的暗号标符来应对各类情况,这次她留的便是泥水地形的专用标符,深藏洼下泥中,足够隐蔽。事后,我问缱池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把我叫醒。缱池说,当时你已经没有呼吸了,但我还想和你在一起,不想相信你真的死了,只好留标符示意出自己的行动路线,希望你能来。对于我和缱池来说,死亡并不值得悲伤,反倒是一件好事,活在这样的世间不如死去,但出于对生命和身份的责任感,我们并不会选择自尽这样怯懦的行为,不可预知和违抗的死亡对我们来说意味着完满的结束。理论上是这样。
飞射的耻骨穿透那人的头颅,像砸落了一个因风而起的塑料袋,那人的皮滑腻地脱落在地,我的攻击也被蜕下的皮囊化解。皮囊下的真面目是个赤裸的女人,面容姣好,黑发盘起,她的左臂是包裹着白鳞的龙爪,头顶如象牙般修长弯曲的一对龙角折断了小半,背后一只残破的蝠翼无力地垂向地面,另一只翼似乎很久前便被粗暴地扯掉了,仅残留大片暴露雪白肩胛骨的疤痕。
“怎么这样不懂幽默……”女人道。
缱池已然现身,正要发动的攻击因女人的样貌而停止,她拥有界心湖之龙的特征和气息,气息是极其难以伪造的。覆海的行为使缱池和我认为界心湖之龙是最可靠的战友,他拥有孤身面对一切的自傲,而这也正是他战死的原因。既然是界心湖的龙,应当不会是敌人吧?不知为何,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抱歉,有些精神过敏。”我说:“请问您叫什么?这里是何处?”
“我叫盈海。”女人说:“这里是梦境之间。”
“梦境之间?”我问道。
“白鳞大蛇的来历仍未查明,或许与世间同生,或许是开天的孕育者,它盘踞在天空中沉睡时,体内诞生出两位神明。一位会使白鳞大蛇逸散皎洁之光,她被称作月满,一位会使白鳞大蛇燃烧亮银火流,她被称作月燃。一副神躯似乎无法同时供两位神明使用,纯粹的满月之光仅在初始时代照耀过世间,而后便没有再次真正出现过。燃月的光芒使无数神明于疯狂中死去,他们的神魂被月燃囚禁在大蛇的鳞片之中。大蛇的每个鳞片内都存在着一个世界,与真实世界无比相似却又天差地别,或许所谓的鳞中世界并不存在,只是梦境或幻象,但,无法被拆穿的谎言不就是真相吗?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是鳞片之下,从这里可以进入鳞片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