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神使（二）

“你为什么在这？”缱池说：“你是界心湖的龙吧？”

“我只记得我是龙，来自何方已经忘却了。”盈海看着笼内啃食头颅的鸡，苦笑道：“我在这里很久了，只记得以前他们叫我满月神使，再远就不记得了。”

“满月神使？”我问道。

“你们现在就是满月神使。”盈海指了指我和缱池手臂上的白蛇刺青，说：“那是月满赐予的力量，足以穿梭梦境。”

我有些不理解，月满让我与缱池来此拯救最后的人类，为何奉行这样使命的我们也会成为她的神使？我尝试找到自己与盈海的共同点，问道：“你也是来这里拯救你的种族吗？”

“拯救种族？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盈海似乎听见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笑道：“你是来这里拯救你的种族的？”

“猜的，没有。”盈海似乎认为我会想拯救自己的种族很滑稽，难道只有人类会想拯救自己的同类吗？我无暇细想，只得随意敷衍道。

“月满不在乎你的目的，她只关心你能不能为她带来乐子。”盈海说：“只有被她认为有意思的故事，她才有兴趣看，或许现在她认为你带来的剧本有趣吧。”

“那我们有机会成功吗？”我问道。

“没有。月满最喜欢看的桥段是即将成功时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盈海说：“不论你们距成功有多近，都不可能真正成功。”

盈海话音刚落，地面突然猛地一颤，我感觉头昏了片刻，像被谁重重击打后脑一般，天上的雨也猝然停息。如果盈海不是界心湖的龙，我肯定会认为是被她偷袭了。

“想更多了解梦境的话可以去北方的山洞。进入鳞中世界的方法是划破印着白蛇图案的手臂，确保银色血液构成的血泊可使身体最宽处通过，而后钻入血泊。”盈海无事发生似的，说完就黑甲虫就驮着她离去了，她没有回头，似笑非笑的声音慢悠悠地飘回来：“出来也是一样，除非你们不想出来了。”

盈海离去后，我与缱池也离开鸡笼朝北方走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除我们脚步外的声音，才稍稍放松。看见缱池开心地张开双臂朝我扑来的时候，我也终于放下所有戒备，在我也张开双臂准备拥抱缱池的时候，腹部陡然传来一股剧痛，像被锤了一榔头。我刚下意识要捂肚子，缱池已经扑进我的怀里，她咬着我的耳朵说：“打你一拳，都怪你让我担心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抚摸着缱池的头发，说：“等了多久？”

“五分钟吧。”缱池吐了吐舌头。

“我以为你要久违地开始煽情了呢。”知道缱池没有久等，我也很高兴，笑道。后来我才知道，缱池几乎看遍所有尸体才找到我。

愈向北走，玉米秆愈矮，直至恢复常理高度，初恢复眺望远方的视野时，我便看见了突兀地立在荒原中的绿山，是两座平顶之山，一矮一高前后排列，矮者约六七层楼高，高者约十二三层楼高，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十座拱桥类似结构的不明用途的建筑连结着矮山，每座都极长，另一端的尽头通入远方的雾气中。山和拱形建筑搭配而起，看上去很像一只巨大的园蛛。片刻后，我走至矮山脚下，看见一个巨大的山洞，两侧分别有一根三人合抱之宽的光滑漆黑的弧形高柱通入高处的山壁。这山为何如此奇怪，我看着玉石一样光滑的高柱，完全仰起头看向高处，八颗色泽如红宝石般的半球体镶嵌在山壁中，虽被垂下的藤蔓与树枝遮挡了部分，但仍足够引起我的想象。这两座山，不会是蜘蛛的尸体吧？我看着从腐叶与灌木中稀疏冒出的一人来高手腕粗细的黑色条状物体，刚才还不知道这些是何物，现在一想，应当是它的刚毛……

缱池最讨厌的生物便是蜘蛛，这样的消息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我这样想着，走进山洞，也就是蜘蛛被撕开的口器中。狭长逼仄的隧道末端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门边点着两盏水晶灯，门上繁复密集又显得有些华丽的纹路隧道壁同样有。蜘蛛形生物应该是在几千上万年被斩杀的，隧道是被挖掘出来的，位于蜘蛛的头胸部，纹路应当便是风化成石质的肌肉纹路。门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大约几十平方米大小，几盏烛灯摆在几张桌面上，桌子似乎也是由某种生物的骨骼打磨制成，但是看起来很奇怪，似乎来自某种我不曾见过的巨型生物，上面密集地堆摞着书籍与纸张。房间最内侧是一扇紧闭的门，天花板有一根突兀的横梁，七个初具人形，但几乎看不出是否为人的尸体被用自己的肠子作为绳索悬挂在下，有的尸体已经风干，有的还滴着恶臭的血液。墙边立着两柄刀，是我与缱池于柳山用于猎杀的武器。单刃，刀身笔直，刃狭而长，取龙翼指骨所制，柄首镶嵌由龙牙尖制成的锐刺，柄身设有机关，扣下可将连接龙筋的锐刺射出，名为息风，是我的武器。缱池的武器与我的样式相同，锐刺长很多，名叫顿雷。龙骨取自死去的覆海，湮海认为这顺遂他之愿，他应当会希望死去的自己仍能协助战友，龙骨之刀只有三柄，分别属于我，缱池，琉香。

我囫囵扫一眼桌面上的纸张，发现几乎每一张纸都用两种文字杂乱地记录着信息，一种是枝流发明的通用语言的分支之一，也就是现在人类所使用的文字，另一种文字我并不认识，应该是界心湖之龙所使用的文字。我拿起一张通用文字占多数的纸阅读起来，上面写着：

瘟疫之鬼，形似蜘蛛，身体由头胸部与腹部组成，有八条长足，栖息于梦境之间，平日蜷缩长足伏于地面，将身体伪装成山岳，五年一产卵，卵如米粒大小，入地可开出烈火不侵之花，花状若玫瑰，银色花瓣。凡被花瓣粉末飘入口鼻之生灵，皆会感染梦魇之疫。染病者性状紊乱，身体器官将异化为其他种类的生物，神智则会受产卵的瘟疫之鬼控制。目前记录的异化种类如下：人虫，人狗，人猪，虫虎，猫蛇等。目前我已斩杀瘟疫之鬼一万九千三百二十四个，铃绝斩杀五千六百七十八个，桃棂斩杀一亿四千六百万余只，其诞生途径仍未查明。

记录者：盈海。记录时间：纪年789990年。

我与缱池应当正身处纸上记录的瘟疫之鬼体内，柳山的虫鬼病似乎便是来自瘟疫之鬼，而这瘟疫之鬼不知诞因何诞生，似乎只是梦境之间里的一种寻常生物，毕竟已经被盈海总结归类过，还被斩杀过如此之多。我又拿起一张稍小些的纸，其上字迹与盈海的相比更加娟秀，撰写者似乎另有其人，上面写着：

梦境之间，辽阔无垠，银雾弥漫，奇异生物不可计数，环绕鳞中世界，承接从中排泄出的废品。目前发现的四位被遗弃的满月神使仍存活，分别为铃绝，盈海，俣寂，桃棂。务必牢记，拥有月满之力者可凭血液设立连接鳞中世界的锚点，任何生物都可在限定时间内，通过锚点出入除梦魇之鳞外的任意鳞中世界。运转正常的鳞中世界似乎与真实世界一致，可视作某种异化的摹本，其中生物的性质似乎也与真实世界一致，部分鳞中世界崩溃的原因尚未查明。最后，有一点需要特意嘱咐，由外部世界进入鳞内世界的人类灵魂不可带出。

记录者：铃绝。记录时间：纪年3509年。

由外部世界进入鳞内世界的人类灵魂不可带出？为什么？虽然阅读了两篇记录，我依然对记载的事物一知半解，因为记录者也是一知半解，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更加神秘莫测，但我不准备遵从记录者之言，人类的命运不该断绝于简单而毫无感情的记录，也不该断绝于神。

“……梦境之间的纪年规则由盈海制定，记录者桃棂，纪年1年……”缱池小声念叨：“这里记录着很多东西呢。”

“不知道为何会选中我们。”我说：“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们会带来月满爱看的剧情么？”

“总觉得是因为我们和其他人相比无情得多，也谨慎得多，不容易被幻觉迷惑。”缱池说：“所以我们能达到最接近成功的地步。”

“但我们永远不能真正成功。”我说。

“似乎是这样的。”缱池说。

“此行不知会遇到多少未知的灾难，怕是凶多吉少。”我苦笑道：“准备好出发了吗？”

“准备好了。”缱池将息风递给我，微笑道：“为了人类的存续。”

走出瘟疫之鬼的尸体，我握刀划破右臂手腕，缱池同时划破被白蛇刺青缠绕的左臂的手腕，我们的伤口同时淌出的银色血液坠向地面，不过片刻，便聚成一片银色的血泊，如同镜面，倒映着浑浊的天。我紧紧攥着缱池的手，与她一同跳入其中。

狂风骤然卷积，我们似乎正在急速坠落，如同乘飞船飞至太空之中而后跳伞，我看见下方的不见边际的白色，形状如某种白蘑菇伞顶，感觉很像科幻片里从遥远的太空眺望星球，不过科幻片里的星球是稀疏的，我们眼下的白色星球是聚在一起的，若除去遮挡凹陷处的黑灰色厚雾，应当会是密集相接的。我隐约看见白色星球们构成了一个无比庞大的身体，像星系一样辽阔无垠又极其壮观，轻易地从一边地平线而出，又通入另一边地平线，似乎是白鳞大蛇的一部分躯体。急速的坠落让我感觉自己的骨肉被风分离，肉轻飘飘地往上浮，骨沉甸甸地往下坠，不知汗来自我还是缱池，我攥着缱池的手已经被汗流淌过每条纹路。阵阵深红之风掀翻了天，凶猛地席卷，天空裂开一条条深邃的黑色缝隙，我依然在下坠，像坠入一片攒动闪电的乌云，一道道锋利的黑色电弧在我眼前闪过，不知名的碎片纸烬般飞舞，如同被寒风裹挟的鹅毛之雪。白鳞大蛇海面一样的身躯被深红之风与天空裂缝捶打，一片片鳞似乎在痛苦地起伏，如同海浪。在我与缱池即将坠入其中一片白鳞时，我看见半空中悬停着一个人。只有刹那时间，我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但似乎是位女性，我的视线捕捉到她的深红长发正猎猎舞动。

那色泽如宝石般的长发，是沉浮吗？为何是女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