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花瓣（一）

梦境之间（三）

人类末路（三）

无纪年

“还在想那件事吗？”缱池坐在我身边，问道。

“啊……”我被吓了一跳，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发会呆。”

救援那夏是我与缱池经历的第二十三次失败，首次行动就成功带出琉香让我下意识低估了救援行动的难度，以为只要成功进入鳞中世界找到被困者并带出便可成功，其实远没有这么容易，真正的难点是让离开完美梦境的被困者重新接受惨烈的现实。我目前没有见过第二个经历过美好后仍能接受突然到来的悲惨现实的人，他们抵达梦境之间时，会看着永恒的灰色天空出神，而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自杀，每当亲眼目睹费力救出的人类毫不犹豫地自杀，我总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他们不仅不会因摆脱梦境而感激我，反而会因此憎恨我，或许我才是那个最坏的人。

那夏的死最令我自责，离开鳞中世界时，身体会回归现实世界的模样，抵达梦境之间时，那夏的四肢消失，他的身体失去支撑，栽进泥泞的土地。我这辈子唯一的后悔便是将那夏带离鳞中世界，他和琉香一样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使出浑身解数反抗，但远敌不过我与缱池的联手，很快被擒住。我与那夏并不相熟，但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知道他是个能止小孩夜哭的狠角色，亲眼看见他哭喊着哀求我不要将他带出梦境时，难免感到意外，便问道，在梦境里只是神明的玩具，你为什么不想出去？

那夏说，在不在梦境里都摆脱不了当神明玩具的命运，而且我已经没有四肢了，我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抵达梦境之间并亲眼看见那夏四肢消失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与缱池的记忆似乎被暗中篡改了，我们于暗中掩护带着那夏的琉香返回柳白楼，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夏失去了四肢呢？但当时的我们对此没有丝毫印象。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是极其困难的，需要强大的意志，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会贪生怕死？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甘愿当神明的玩具？那夏一定是在为某些事情找借口，我这么想着，一意孤行地心生怒火，强行将他带回梦境之间。

记忆恢复正常的我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自责，没有四肢的那夏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他无助地躺在泥土里，没有办法拭去飞溅至面颊的泥点，被迫与灰色的天对视，他哭得很伤心，我从没有听过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号。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改变了，为弥补过失，我在那夏的请求下亲手将他杀死，与其他二十二个自杀者的尸体安葬在一起，并将几根玉米秆捆成排刻上字，当作墓碑立在他的坟前。那夏的梦境世界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是美好的宁静之日，而是被虫鬼充斥的破碎柳山，我看见了他的世界的发展轨迹，几乎与现实世界一致，鳞中世界会被受困者的潜意识所影响，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依赖虚幻的美好，他敢于面对现实，却不再有面对现实的能力，这样的他会更怕活着却没有办法决定命运的感觉，他寻死的原因和其他人并不一样。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区别了，勇敢的那夏和懦弱的人们一样死去了。我回想起那夏在梦境中说的话，在不在梦境里都摆脱不了成为神明玩具的命运，事实的确如此。月满喜欢看即将成功时彻底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剧情，被我们从梦境中带离的人是在感受心中美好时突然被迫面对残酷的现实，二者异曲同工。说到底，不论梦里梦外，我们自始至终是月燃和月满寻开心的玩具，被带离梦境的人打不过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屈服于所谓的拯救人类的理想，也没有选择的权力。月满和月燃带来的梦魇紧密连结，构建出无懈可击的命运剧本，所有人都是木偶，操纵所用的丝线被她们牢牢抓在手中，我们被迫舞蹈至死，只为博得她们轻描淡写的一笑。操，真他妈不甘心。

“别他妈放屁啦。”缱池搂着我的肩，说：“你有没有心事我还看不出来吗？”

“我真没事。”我揪揪缱池的脸蛋，说：“倒是你，经历那件事居然没有表现出丝毫难过，这才更令人担心吧。”

“我也没事，我早就没把他当爹看了。”缱池笑道：“杀他和杀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救援筠野是我和缱池经历的第二十二次失败，在琉香的梦境世界时，明知道那里的上官筠野是并非真身，她都很想将其杀死，更不必提真正进入上官筠野的梦境世界了。生态平衡组初代组长上官筠野的威名如雷贯耳，他的意志与力量一样强大，是我目前见过的三个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人之一。原本我以为筠野这样力量强大又权势滔天的人会渴望更强大的力量和更大的权力，但事实并不如此，他只是想过最平凡的日子。筠野的家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敲响他的家门前，缱池对我说，到时你不要插手，我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杀死他。

应门的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有一种娴静典雅的气质，面容与缱池有几分相似，眼睛和鼻子尤其像，鼻梁与缱池的一样又细又高，瞳仁是与缱池一样的高贵的宝蓝色，应当是她的母亲了。

“请问这里是上官筠野的家吗？”即便已经感受到屋内的上官筠野的气息，缱池仍礼貌地问道。

“是的，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他的朋友，旅游路经此地，便想来找他叙叙旧。”我说。女人和缱池都属于不能通过长相猜出年纪的美人，但看起来似乎与缱池同龄，所以我编了这样一个瞎话。

“筠野还没有下班。”女人微笑着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进来等他吧。”

“那就打扰了。”我与缱池同时浅浅地鞠了一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