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花瓣（三）

上官筠野回来了，他的表情和在猎杀之夜时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笑了一下，说：“这么热闹。”

我和缱池下意识抓住刀柄，紧紧盯着筠野。

绘麟蹦蹦跳跳地前去迎接筠野，似乎是想分享喜悦，但还没开口就被筠野捂住嘴。筠野说：“乖，等我回来再说。”

“嗯？刚回家，要干什么去呀？”绘麟问道。

“办点事。”筠野看着我和缱池的方向，说：“走，出去解决。”

绘麟真的很乖，虽然好奇心很强，但筠野一句话就能让她不再开口询问。

筠野出门时，对绘麟说：“亲我一口吧。”

绘麟乖巧地踮起脚吻了筠野的面颊。

“再见了绘麟。”筠野轻轻地吻过绘麟的额头，转身出门了。

“再见了妈妈。”缱池出门前摸了摸绘麟的脑袋，微笑着说道。

我浅浅朝绘麟鞠了一躬，也离开了。

我和缱池筠野三人默契地朝隔壁楼的天台走去，我们不约而同地料到接下来的厮杀，都不想打扰绘麟的清净，不想让她产生丝毫担心的情绪。

“你害死了绘麟。”走在最前的筠野点燃一根香烟，说：“你就不该出生。”

还记得缱池很久以前跟我说过关于绘麟的事。筠野对绘麟爱得深沉，上官家隐遁时，他由于战功显赫，被耀光白焰破格允许将绘麟带入盏，但也只能带绘麟一人。绘麟听筠野提起过上官家族，大概知道上官家族是怎样的存在，她也知道如果自己走了就多半回不来了，年幼的缱池便会彻底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筠野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说服绘麟抛弃缱池，连只要进入盏就可以彻底治好身体这样利诱的话都说了出来。筠野最终只能在家族和爱人之间选择其一，上官家族隐遁的前一天，他使出了最后招数，那便是对亲生女儿缱池痛下杀手，他认为只要缱池死了，绘麟就能跟他走了。不知是筠野在最后关头犹豫了，还是绘麟太了解筠野。深夜，筠野的刀尖刚触碰到缱池脖颈时，绘麟破门而入。筠野虽然对缱池没有任何感情，但他爱着绘麟，他明了绘麟爱女儿甚至多于爱他，他也知道企图杀死女儿的自己足以令绘麟心寒。猎杀神明的筠野面对着瘦小的绘麟充满怒火的双眼时慌了神，他的手一抖，刀尖划过缱池的脖颈，血痕由脖颈处的浅薄到锁骨处的深刻。缱池脸上的刀疤来自对我的保护，脖颈和锁骨的刀疤来自亲生父亲的杀心，两条到来源由不同，到来时间也不同的刀疤巧合地连成了一段。绘麟带着缱池回到故乡，却没有接受任何来自娘家的援助，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外出打工，用自己的努力供养缱池的成长。绘麟在缱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去世，缱池的太阳熄灭在阴翳的雨天，那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我该死。”缱池说：“你比我更该死。”

缱池将顿雷柄头的尖刺连带龙筋拆出，用被龙筋缠绕的左手反握尖刺，右手正握刀柄，凝视着筠野。

“来吧。”站在天台的筠野周身覆上尖锐的铠甲，手中浮现出湛蓝色的巨剑，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缱池将尖刺猛然射向筠野，同时闪身抽刀劈向其面门。

筠野利用臂甲击飞率先袭来的尖刺，同时撩起巨剑迎向顿雷。

火花绽放于兵刃交击处，缱池的长处是速度，论力量远不及筠野，即使是灌注全身之力的劈击也无法撼动巨剑，被反作用力震得倒飞而出。筠野丝毫不打算留手，紧紧把握住缱池的破绽，飞身而起，巨剑裹挟狂风，如同凶猛的洪流，朝缱池面门砸去。

缱池被龙筋缠住的左手张开，被击飞的尖刺猝然朝她手心飞来。息风顿雷断雾三把刀皆由轻舟渡铸造，虽然我没见过她的手段，但我推测刀中蕴含了她的些许力量。息风与顿雷刀柄头的尖刺与龙筋绑定，二者可互相吸引，若将龙筋绑手，飞射而出的尖刺便可回归手心，这只是其中一种用法。半空中的缱池抬起左手，将手心对准筠野的面门，筠野若执意进攻，便会被尖刺洞穿头颅。

筠野的战斗经验只会比缱池丰富，尖刺回手这样简单的手段自然无法化解他的攻势，他在尖刺即将触及后脑的最后关头轻一偏头闪避过去。此时巨剑只离缱池面门咫尺之遥，若被击中，恐怕会被瞬间撕成两半，缱池依旧面不改色，我却先慌了神，急忙喊道：“快用月满的力量！”

缱池没有动用月满的力量，也没有闪躲，她面对着洪流般的巨剑，不退反进，后脚蹬住铁栏借力，速度更上一层楼，瞬间侧身欺进筠野怀中，顿雷刀身截向巨剑刃尾，将劲力化解于诞生之处的同时，抬肘精准击中尖刺的无刃末端，即将回手的尖刺再度射向筠野面门。

由于二人距离太近，尖刺飞得太快，筠野试图偏头闪躲未果，脖颈被自斜下方而来的尖刺划出狭长血痕，正好与缱池脖颈的刀痕位置一样。

缱池拥有压倒性的速度优势，她凌厉的身形闪烁于筠野身侧，尖刺不间断地飞回她的手，又不停息地被她用肘或腿再次以刁钻的角度击发而出，正中尖刺末端是直射，以不同角度打中侧尾边则会划出不同的弧度，被缱池灵巧操纵的尖刺如同飞燕，如自发般寻找筠野的破绽，她同时紧握顿雷，攻势连绵不绝，锋利的白刃上闪耀着落日的余辉。

筠野将巨剑护在身前，谨慎地抵挡着缱池的每一次进攻，虽然看似被动，但他的攻击只需命中缱池一下便可奠定胜局，他有铠甲护身，可以失误无数次，缱池的身体没有任何防护，只能失误一次。缱池这样的进攻极其耗费体力，只要凝滞瞬间，筠野便能反攻，说如履薄冰毫不为过。正在我担忧时，缱池便失误了，回手的尖刺并没有被她精准地再次击发，而是无力地掉落在地。筠野果然抓住她攻势的片刻停顿，抡起巨剑猛地劈向缱池，那势头，仿佛要一鼓作气将她劈成两截。

巨剑锋刃削断缱池飞散的发丝时，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身形忽然消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筠野身后。尖刺与龙筋互相吸引，尖刺离开龙筋时会飞回，龙筋也可携带装备者瞬间闪现至尖刺所在之地，这才是息风与顿雷的真正厉害之处。缱池连绵攻击已久，此时故意卖出破绽便会起到极强的误导作用，筠野毫无保留的一击让他没有机会转身防御。

缱池的刃刺进筠野铠甲的间隙，顺势一别刀身，精准地贯穿他的心脏。筠野挥出的剑风劈开了对面的楼宇，巨剑无力地掉落在地，他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来。光绺从缱池左臂的白蛇刺青迸发而出，缱池的左手毫不费力地穿透筠野的铠甲，捅进他的心窝，掏出了他被刀尖贯穿的心脏。

“我有更强的力量，但我没有动用。”缱池睥着筠野，说：“我只用了与你相当的力量。”

缱池所言不虚，她若使用月满赐予的力量，只需一合便能击杀筠野，顿雷重在出其不意，本身并不能带来强大力量，真正起到决胜作用的是战术。

筠野看着自己的心脏，笑了，我不知道他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我见过他很多次，但没有一次看出他的想法。缱池看着筠野，也笑了，她捏碎了手中的心脏。

纯洁的白色绽放于天际，迅速蔓延，整片天褪为白色，溢出落日霞光的远山最先融化，接着，我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开始融化，缤纷多彩的宁静世界变成一望无际的白湖，很像于柳白楼看见的银雾湖，寂静到不见丝毫涟漪。受困者若在鳞中世界死去，世界便会重启，时间回溯到受困者出生时，而满月神使拥有于鳞中世界彻底杀死受困者的能力，被满月神使杀死的受困者会真正死去，也会被从现实世界彻底抹除。受困者被彻底杀死后，鳞中世界会以融化成白色液体的方式沉睡，等待为下一个受困者编织新的梦境。

“那你妈妈呢？”我说：“当时你怎么没有想着把她带出来呢？梦境世界沉睡后，其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现实世界太残酷了。”缱池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想让她受苦。”

“当时把小缱池带出来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样想？”

“那毕竟是另一个我嘛。”缱池望着一座座立在泥土中的坟堆，说：“我无所谓，我皮糙肉厚。”

“另一个你可不皮糙肉厚。”我说：“她现在怎么样？”

“没死呢，如果抢救一下的话，割腕还真不太容易死。”缱池说：“另一个你呢？”

“喏，在那。”我用下巴指了指位于最右边角落的坟堆，说：“他狠一点，从山上跳下来了，被琉香发现的时候已经生蛆了。”

“还是什么都不懂比较好。”缱池说：“大黑猫把两只小猫照顾得很好呢。”

“去看看猫猫吧。”我说。

琉香和素盏在玉米林外的空地上过手。当我问起琉香为何与素盏化干戈为玉帛时，琉香说，素盏与耀光白焰和祈月幻水都有仇，现在她报完耀光白焰的仇了，该找祈月幻水复仇了，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人类和上官家族被月燃盯上了，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朝现在的结局发展，不会有什么改变，是素盏出手的话，反而会结束得利落些，少点痛苦。一码归一码，她其实很可怜，我憎恨的也并不是她。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琉香的想法，但觉得这样的结果挺好，有共同敌人的话，就可以算是战友了吧。

大黑猫带着两只小猫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素盏与琉香过手，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看懂，反正我看不大懂，素盏的武艺已经高到我难以想象的境界了。

天空中炸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又开始地震了。梦境之间似乎是白鳞大蛇鳞片下的身体，那位长得像沉浮的神每次攻击大蛇，都会引起剧烈的地震，不知她为何会攻击大蛇。我抱着两只小猫趴在地上等待地震的结束，倒不是我不愿意站着，因为地震过于强烈，趴着还好点，站着或坐着就会像被颠勺爆炒的豆子一样蹦来蹦去。地震结束后，天上均匀的乌云像被重物击中的玻璃似的碎成一片片，天空深处的飘渺龙吟如同大地震颤的余音，我似乎看见庞大的黑色阴影在碎云间穿梭。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天，试图捕捉黑色阴影的动向之时，清厉的凰啸乍然响起，浑浊的天骤然清澈，支离破碎的乌云消失无踪，白凰的柔美之羽与黑龙的锐利之鳞将我目里可及的天空尽数遮蔽。龙吟凰啸的回音彻底被无垠的荒原蚕食殆尽时，天碎出一条血红裂缝，银色的天之裂片被从中涌出的猩红之风席卷，流星似的朝地面砸来。

在猩红之风仅距地面十几米时，天之裂片闪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眯着眼仔细观瞧，发现其中有一个人形，那人我很熟悉，好像就是连岐山嘛！没错，真是连岐山，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我从没在其他人脸上看见过。

紧接着，半空中传来连岐山嘹亮的喊声：“我他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