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间（四）
复生龙神（一）
人历1978年
“姐！这边！”
两道白色的身影闯进漆黑的胡同，着碎花连衣裙的前者身材小巧玲珑，可能是经历过剧烈运动，束头发的皮筋滑落至发尾，眼看就要掉进漂浮于水泥路之上的黑暗。着华丽婚纱的后者高挑而清瘦，像一只先天白化病的孔雀，她的及臀金发有缓波之形，如起伏的浪花，眼中微弱的金色光华流转，似乎来自路灯，使她眼角的泪珠显得更加闪亮。她们身后远远地跟着喧嚷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
坐在垃圾桶旁直到太阳完全落下也没有减缓我腹部伤口的流血速度，浸透衣裤的湛蓝鲜血缓慢地淌在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垃圾之间，破烂的黑塑料布已经不能完整遮挡我和我的血液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听动静事还不小，最好别被发现，免得节外生枝，我尽量不动声色地从身旁的垃圾堆取出一个蓝塑料袋套住头，同时把黑塑料布往下推了推，将地上的血液囫囵地遮挡。
我透过蓝色的塑料袋看见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探头朝胡同外望了望，而后急促地将穿婚纱的女人往我的方向推，说：“姐，你踩着垃圾桶先翻墙走吧，剩下的交给我。”
“绘麟，如果他们真的追来，就指出我离开的方向，这样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穿婚纱的女人说罢，抬起腿，踏着高跟鞋的脚踩住我的脑袋一使劲，利落地借助垃圾桶翻阅墙壁。
他奶奶的，这女人运气是真好，黑灯瞎火的还能一脚正好踩在我脑袋上，还给我的塑料袋头盔踩了个洞，不过我也没敢吭声，万一暴露的行踪被伏娲捕捉到，就在劫难逃了。我继续躺在垃圾桶旁装死，叫嚷的人群终于赶到，大约有十来人，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将虚弱地涨潮进胡同的路灯光彻底隔绝在外。
“看你还往哪儿跑！”为首的壮汉一把抓住绘麟的头发，四下环视，似乎在找那位穿婚纱的女人，骂道：“俣寂呢？！”
“不知道。”绘麟发尾的皮筋终于坠落进黑暗，她显然因为被抓住头发而疼痛，但却没有恐惧地低下头，而是倔强地抬起头与壮汉对视。
“你他妈的。”壮汉结结实实一耳光甩在绘麟脸上。
绘麟跌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泪水因疼痛本能地流出来，她没来得及抹去嘴角的血，起身便欲往胡同深处跑。
显然是壮汉的速度更快，他一把抓住绘麟的后领，往前跑的力与向后拉的力经过短暂的激烈角逐，毫无悬念地落败。嘶一声过后，绘麟后背的衣物被撕开一道长口，两侧的衣物花一样绽放，衣下盘踞满背的黑龙刺青猝不及防地展现。夜不能掩盖那条龙的神采，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的颜色，似乎是纯粹的黑，又好像是世间所有颜色的汇总，隐约散发飘渺而神秘的光彩，随着它的现身，夜不再沉寂，浓稠的黑暗开始翻腾，仿佛被某种力量搅动，环绕着所有人的阴暗中若隐若现着庞大的身躯，我甚至可以看见覆盖其上的锐利黑鳞。很特别，虽然我没有听闻过，但我知道，那一定不只是刺青，而绘麟本人似乎也对刺青中蕴藏的力量不知情。
壮汉看见黑龙刺青，愣了一下，他只是普通的人类，察觉不到周围环境的微妙变化，自然不会惧怕，他又抓住绘麟的头发硬生将其拽起，抡圆胳膊，更势大力沉的巴掌再次袭来。又是啪一声脆响，壮汉的巴掌再次击中绘麟的脸。绘麟精美小巧的脸蛋已经被巨大而野蛮的力撕破皮，一只眼中布满血丝，口鼻耳不停地流出血液，她跪倒在地，狠狠地抹掉脸上的血，直视壮汉眼睛的视线从未因疼痛而胆怯，她没有反击只是被柔弱的身体所束缚，那样凌厉的眼神我不止一次在战场上见过。壮汉第三次抓住绘麟头发的时候，不知是因为欣赏她困在弱小躯体中的强大意志，还是对她的怜香惜玉，或许两者都有，总之我坐不住了。
“打女人算他妈什么本事？有本事冲老子来！”我高声喊道。其实我完全是在逞强，我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自然无法为绘麟出头，我从没有逞强过，但我愿意将第一次献给她，即便引来伏娲，我也不后悔，强大的意志不能因弱小的肉体折腰。
“谁！”壮汉四下张望也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喊道：“有本事出来！”
“你爷爷在此！”我岿然不动地大喊着，其实我不是想装高手，我浑身上下唯一听使唤的器官只剩眼皮和嘴了。
“谁！”壮汉茫然地张望，嘴上仍气势不减地喊道：“给老子出来！”
“你他妈看下垃圾桶，我在垃圾桶旁边。”我看着壮汉，无奈地喊道。不知道壮汉这个智力水平是怎么当上黑社会小头目的，当黑社会难道不需要脑子吗？
壮汉将信将疑地走至垃圾桶前，一把将套着我脑袋的蓝塑料袋抽走，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去一边了，他的眼神中的怒火迅速熄灭，而后飘出些许怜悯，接着是不屑。壮汉转身朝绘麟走去，嘴里嘟囔着：“看在你身子瘫脑子也瘫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人类的血液是红色的，我的血是蓝色的，以他的反应推测，他应该没有将满地的蓝色液体当作我的血液，也没看出我身负重伤的现状，可能只把我当成个躲在胡同里偷偷洗油漆澡的脑瘫患者。妈的！居然敢看不起我！我骂道：“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冲老子来！老子一脚能把你妈踢飞五米高！”把你妈踢飞五米高这句话是我从经常光顾的那家面馆学来的，据我的观察和总结，人类咒骂对方的狠厉程度取决于语句中夹带的亲属称谓与对方血缘的远近，在人类眼里，带有妈的咒骂语句顺理成章地成为伤害程度之最。虽然我没妈，但也大概可以理解，若再将咒骂的语句润色清晰，效果会更好，一脚把你妈踢飞五米这样的话就这样诞生了，我觉得很妙，就我对于当时被骂者的愤怒程度的观察来看，此言确有奇效。
果不其然，壮汉生气了，和兄弟们围着我就是一顿踹，我趁乱冲绘麟喊道：“你快跑！”
绘麟犹豫半晌，终于跑了。
我看见绘麟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深处，松了口气，心想着，成功了。我看着壮汉愤怒的满脸横肉，笑了笑，还好他智力水平有限，不然计划或许难以成功，正在我准备再次开始装死的时候，所有人的脖颈同时浮现一条红色细线，接着，他们脸上或是愤怒或是嬉笑的表情同样地凝固，一个个头颅流利地滑落在地，发出嘭嘭嘭的声音，一个个切面整齐的脖颈喷涌出的鲜血于半空相接，仿佛凭空构造出幼小的海洋。
“筠野老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十几个站立的身体如被风压倒的芦苇般倒伏在地，一个瘦而高的人出现在胡同口的路灯光里，却没有影子，他的头上长着与羱羊角形状类似的银色长角，不紧不慢地朝我的方向走来，随意地纳刀入鞘，说：“明明自身都难保了呢。”
果然来了，他是伏娲，在祈月幻水中实力接近顶端的混沌神，我腹部的伤口便是来自他。连城与伏娲的现身使我们此次的计划彻底失败，龙葵再次于危难时出现，永远战无不胜的他也只能与连城平分秋色，若不是凰翎拖住伏娲，我们将死伤无数。伏娲的出现最先让我产生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凰翎安危的担忧，希望她撤离了，而不是死了。
“关你屁事。”我说。
“啧，现在你是阶下囚。”伏娲笑了笑，说：“没准求求我，我就不抓你了。”
“这句话你自己信吗？”我说。
“不信。”伏娲用刀鞘捅穿我的胸口后，转腕将刀鞘架在肩上，转身离去。我被刀鞘挑在半空，像串在铁签上烧烤的牛蛙。
看来今日难逃一死，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最后的侥幸消散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我感觉到一道缓慢无力的攻击朝我的方向袭来。
伏娲轻描淡写地别转刀柄，刀鞘上的我被迫成为他的盾牌，一块板砖砸中了我的后背。
“呀，筠野老弟，这丫头似乎被你救出感情来了。”板砖正是来自绘麟，伏娲看着她倔强的双眸，笑道。
“你他妈回来干嘛？”我骂道。面对黑社会，绘麟最多挨顿打，面对伏娲，可是会死的啊！她难道没看见遍地的人头吗？她怎么那么傻？
“你救了我。”绘麟黑亮的长发披散，颊边碎发因凉夜微风而动，连衣裙的上身已经褪下，用袖管充当绑带系于腰际，上身只有白色的内衣，肩头隐约可见簇拥黑龙的浪花，与下身裙摆的碎花搭配，说不清是可爱还是凌厉，她坚定地看着我，说：“我也要救你。”
“既然回来了，就再玩一会吧。”伏娲将我扔回垃圾桶旁，一巴掌扇在绘麟已经破皮的面颊上，说：“刚才是这局面吧？筠野老弟，要不要想办法再救她一次？”
绘麟跌倒在地，她眼角的血如泪般流淌。祈月幻水几乎都这个德行，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伏娲没有用力，不然她已经死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没招了，我没办法在伏娲手中救出绘麟，只能愧疚地冲她笑笑，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虽然今天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愿意为对方两肋插刀了。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那就结束吧。”伏娲说罢，挥舞刀鞘猛地砸向绘麟面门，其上来自我的蓝色血液在空中荡出无力的轨迹。
我看着伏娲狼一样的眼神，便知道结局已注定，我很欣赏这个姑娘，但，再欣赏也无济于事了，我已经下意识联想出绘麟被击碎头颅的场景了。
事实不止出乎我的意料，从伏娲的表情可以明显看出，眼前的场景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伏娲刀鞘和刀刃的碎片绽放在绘麟的脸颊，像一朵支离破碎的莲花。绘麟安然无恙，甚至脸都没有因力的作用而歪去一侧，她直视伏娲的眼睛，背后黑暗悄然聚集，凝作一条实中带虚的龙尾。龙尾显现的同时，绘麟猛地呕出鲜血，手扶着墙才没有跌倒。经常与凰翎并肩作战的我一下便能看出绘麟的情况，她体内拥有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但身体无法承受力量带来的负荷，所以才会在龙尾显现的同时吐出鲜血。
伏娲注意到绘麟的变化，一向轻佻的他首次表露出恐惧，我清楚地捕捉到那滴从他额头渗出的汗珠。我无暇感叹那股神秘力量的强大，第一时间产生的是担忧，水龙头全开的水量也不及绘麟吐血的势头，能不能凭借这力量打败伏娲暂且不谈，如果不帮她，她肯定会率先因失血过多而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一缕湛蓝烟绺从中飘出，涌进绘麟的身体。这是我最后一丝力量，是用来抑制伤口流血的，那点力量支撑我活到现在，不然血早已流干，但我顾不得了，绘麟敢踏过遍地人头来救我，我也愿意为她而死。
伏娲毫不犹豫地丢弃手中断刀，闪身就欲逃离。
吸收我的力量之后，绘麟不再呕吐血液，她龙尾一摆，身未动，黑色虚影先闪，我的眼睛完全捕捉不到她行动的轨迹，只知道全力逃离的伏娲与她相比无限接近于静止，下一刻她便现于伏娲眼前，生长出锋利鳞片的右手同时出拳打向伏娲面门。不得了，这么快，龙葵都没这么快。我下意识惊叹道。绘麟的拳命中伏娲时，凶猛的力顷刻激起风暴，毁灭以她为圆心，摧枯拉朽地爆发，周围的所有建筑同时碎为尘，与晚高峰堵塞在路上的车辆一起势如破竹地朝同向席卷，若滔天洪流，沿途击碎不计其数的楼宇，冲出的宽阔大道不到一次眨眼就贯透整条街，风暴将狂野的大道刻穿天空，映衬各色灯光的浓厚云幕亦被分作两半，清澈的星群点缀着天中大道，也照映着街中大道。我看见废墟尽头亮着黄色的灯光，那是我常去的面馆的招牌，在百米外的另一条街。
伏娲已经不知道被打飞到哪去了，即使是他，被这样的攻击命中也会丢掉半条命吧？我放下心来，我死不死无所谓，绘麟不死就好。紧绷的神经放松后，我的视线迅速模糊，我好像看见绘麟倒在地上了，她怎么了？我想担忧的时候发现脑子也不转了，黑色漩涡将我的意识吞噬，我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扶起来了，朦胧的声音飘进我的耳中：“别死。”我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只是梦呓般的呢喃：“救她，救她，先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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