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间(五)
复生龙神(二)
人历1978年
“你抓我来到底为了什么啊!”在福尔马林缸旁待了近三个小时的王引已经没有力气维持站立的姿势,无助地坐在墙角边抹眼泪边望着我,哭哭啼啼地说:“要钱是吧?你倒是说话啊!让我打电话叫家里人凑钱啊!你别一声不吭啊!”
“枝夜,你来吧。”趴在桌台上的男人带有黑龙刺青的后背皮肤被我用小刀整张剥离,我小心地将人皮平摊在桌角,对静候在身边的名叫枝夜的女人说道。
“好的,龙先生。”枝夜将苍白纤细的手掌放在人皮上,勾勒黑龙刺青的线条升腾起稀薄的黑雾。
我与枝夜初见于十八年前的冬夜,那是一场惨烈的车祸。野风呼啸,飞雪障目,一辆十六轮货车高速行驶在城外的大路上,车灯光频繁地斑驳,司机似乎已不眠不休地驾驶了很久,以至于撞碎从小路拐上大路的摩托车也没有停车查看。摩托车略微生锈的破碎零件和血肉之浆混在一起,不均匀地铺在柏油路上,余温将蓬松的积雪腐蚀,蠕动的融水艰难地稀释着粘稠的红浆,遥望随远去而淡化的红色车辙印。摩托车拐上大路前,上面坐着三个人,男人的前半屁股在油箱末端,后半屁股在鞍形座初段,女人在鞍形座末段,二人之间夹着一个因严寒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摩托车是务农者常用的载人用具,可以看得出这一家三口要去往某地,从小姑娘被冻至通红却依旧隐存笑意的脸蛋似乎还可以猜出,他们是要去一个好地方,不过却在眨眼间变成血浆,一个完整的器官都不复存在。
我来此处的原因是不远处的吟风湖,虽然湖很小,但初次碰巧经过时却令我回想起家乡界心湖,很难在同被称为湖的它们身上找到相似之处,不知道为何我会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同样宁静美好吧。遍地血腥令我失去赏景的兴致,我虽然常杀戮,但我并不喜欢血,即将离去时,我看见隐结冰霜的血绽放出黑色的光华。别问我黑色的光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让我描述那光的颜色的话,只能用黑来鲁莽地概括,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光。绮丽的黑光莲花般盛开,不对,准确地说,并不是像莲花般盛开,我仔细揉过眼睛后,隐约看见光中真的缓慢伸展出绮丽而光滑的巨大花瓣。花瓣完整地绽放时,躺在花心的人面目清晰,正是方才被男人女人夹在中央的小姑娘,她透着深邃之光的纯净黑发被无形的手束成麻花形状的长辫,略微低垂的眼睑没有完全将无瞳的双眼遮挡,冰冷的眼白令我胆颤不已,使我回忆起某种古老的恐惧。
不久,黑光渐黯,莲花消失,小女孩于半空坠落,她静静地将身体蜷缩在血浆,碎躯,与新雪中,光滑而苍白的皮肤被猩红侵染,如同被溅上泥点的白瓷墙壁。我将陷入昏迷的小女孩抱在怀里,离去了。怜惜的情绪早已在多年前被我为生存而抛弃,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对小女孩施以援手的原因并不是怜惜,根据她开花时散发出的压迫力,可以得出她体内蕴藏着神秘力量的结论,如果能与那力量的主人交好,或许能在复活初始龙神的漫漫长路上走得容易些。
衰败的年代到来时,龙宫中除去龙王的五位最强者被分别冠以盈海,湮海,覆海,镇海,息海的名号。获名者为避免稀少的同族死在追逐信仰的途中,行走世间寻找初始龙神的踪迹,若死去,则会有龙顶替名号,再次启程。龙宫的强盛形象根深在众神心中,混沌时代末期的界心龙宫与寂寥死亡,耀光白焰,祈月幻水等势力齐名,但一切都因初始龙神的神躯死亡和神魂离去而不可抑制地滑落向衰败,强大的龙只是初始龙神这棵参天大树上的叶片,没有来自枝干的能量,便会迅速枯萎。我是最后一批自初始龙神残余力量中诞生的新龙,我并没有见过初始龙神,也不知道她被奉为龙之信仰的缘由,但我也将她当作信仰,龙从她的力量中诞生,没有她,龙宫终将覆灭,这个简单的理由足以使她成为龙的信仰。覆海于万年前死去,当时龙宫的最强者,也就是我,顶上覆海之名入世,我不仅肩负着种族的信仰,还肩负着龙最后的骄傲,如果再有入世者死去,就不会有符合众神想象的强大的龙出现了,如果我们没有成功复生初始龙神,龙便会和其他弱小的种族一样灭绝。
我对抚养人类幼崽一窍不通,入世时我认识了一位朋友,名叫沉湮,他应当知道怎么安置小女孩。我驱车行驶在前往昼映楼的路上时,躺在后座的小姑娘醒了,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悄悄从车内后视镜看着我。我生疏地笑了一下,说:“你好呀。”
“你……你好。”小女孩说。
“你是什么?”我问道。
“您说什么?”
“你是不是人?”
“是呀。”
“你体内的神是谁?”
“我不懂您的意思。”小女孩紧攥着车座上的编织垫,头已经不敢抬起来了。
“那没事了,当我没问。”我说:“我会给你找到新的安身之所。”
“我不可以跟着您吗?”
“不行。”我说:“你不会想跟着我的,跟着我你会很快死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难以凭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自己的处境和任务,反问道:“为什么想跟着我?”
“因为您救了我,我认为您很善良。”小姑娘褪为浅灰的瞳仁被泪水模糊,她说:“我很害怕,您的出现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心安。”
“唉……”我以为小姑娘从花中落下时是昏迷的,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如此,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枝夜。”小姑娘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我的眼睛,略带期盼地问道:“您叫什么呢?”
“我叫龙覆海。”
“有没有可以跟着您的可能性呢?”枝夜怯生生地问道:“如果有的话,我愿意为之努力。”
龙濯是与我同时诞生自初始龙神残余力量的新龙,由于剩余的力量很稀少,且大多数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导致其他新龙普遍弱小虚萎。龙濯是最弱的新龙,稀薄的力量甚至不足以维持生命,原本的身体很快皲裂崩毁,我与她关系很好,真心将她看作亲妹妹,与她相处时常心生愧疚,总觉得是自己独占了太多力量才导致她成为现在这样的。我不忍看龙濯死去,冲入冰霭堂抢出一具先辈的尸体,想让她使用这副身躯,可惜在即将离去时惊醒了龙王,我败在龙王手下,尸体也被收了回去。在界心湖外的群山中居住的人类被初始龙神的力量影响,异化成不生双翼的带鳞四足生物,他们称自己为龙,我们将他们视作混杂的劣种。虽然我看不起混龙,但他们与我们一样诞生于初始龙神这一点不可否认,身体应当勉强可以当作寄宿龙魂的容器。我杀死了最强的混龙,将身躯赠与龙濯,她依靠这副身躯才勉强维持住生命。似乎是为了变得更强,龙宫时有同类相食之事发生,虽被明令禁止,但常年沉睡的龙王显然不足以维持秩序,既弱小又依靠混龙身躯才存活的龙濯很容易被其他龙生吞活剥,我在时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但我走了就不好说了,所以我入世时将她也带离了龙宫。龙濯比勉强可以称作神的新神还弱,与我同行时整日游离于生死边缘,如今的神贪婪异常,不止龙宫的龙会吞噬他者增强力量,世间的神也会,她全靠我的庇护才存活至今,我目前所在的这片区域有很多被初始龙神的神魂寄宿过的人类,是重点调查区域,而且与其他地区相比神并不多。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数十年,或许未来还将在此停留数十年,我想过暂且在此确定居所,这样的话,能在方便调查的同时让龙濯安心生活,但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枝夜被泪水朦胧的褪色瞳仁让我终于下定决心在此确定居所,这样楚楚可怜又小心翼翼的她很像当年的龙濯,让如今这样踏过血与火的我也难以遵从自己的冷血信条,我想保护她。
“有。”我苦笑了一下,通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枝夜的眼睛,说:“不需要努力,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谢谢您。”
“有件事,我可以不可以问一下。”我说。
“当然可以。”
“你们一家,原本是要去做什么?”
“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爸爸在城里的一所小学报上了名,还租了一间房。”枝夜平静地说:“今天是要去城里看新家。”
“你不难过吗?”我说:“人类,尤其是幼小的人类面临这样的事时不总会嚎啕大哭吗?”
“哭并不能让爸爸妈妈起死回生。”枝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