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在暖阁里浮动。雍正半倚在明黄软枕上,面色苍白却仍强撑着批阅奏折。苏培盛捧着药碗躬身劝道:"皇上,太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
"放那儿吧。"雍正头也不抬,朱笔在折子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墨痕,"今儿都有谁来过?"
"回皇上,华妃娘娘送来了血燕,端妃娘娘亲自熬了参汤,连安小主都……"
"明贵妃呢?"皇帝突然打断,笔尖在"漕运"二字上洇开一团红痕。苏培盛额角沁出细汗:"贵妃娘娘正在核对中秋宴的菜单,说是怕冲撞了您的病气……"
"啪!"朱笔重重拍在案上。雍正盯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木芙蓉,恍惚又看见那日曹琴默抱着温宜在花树下教她认字,素银簪子映着阳光在她鬓边晃啊晃,晃得他心口发烫。
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太后娘娘驾到——"
乌雅氏扶着竹息的手缓步而入,目光扫过满殿的补品,嘴角微扬:"皇帝今日气色倒是好些了。"她故意顿了顿,"明贵妃没来侍疾?"
雍正面色一沉:"她忙着六宫事务。"
"呵,"太后轻抚腕间佛珠,"到底是汉军旗出身,不懂规矩。皇帝病着,她倒有心思张罗宴会。"
这话说得极重,苏培盛吓得跪伏在地。雍正却想起昨日暗卫的汇报——曹琴默亲自为弘历熬药到三更天,又早起检查温宜的功课。他攥紧了手中帕子:"皇额娘,明贵妃抚养皇子公主有功..."
"有功?"太后冷笑打断,"沈贵人的六阿哥、富察贵人的大格格,哪个不是皇嗣?偏她曹琴默矜贵?"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雍正抬眼望去,只见窗棂外闪过一抹鹅黄——是温宜公主追着蝴蝶跑过庭院,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嬷嬷。
皇帝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乌雅氏见状,语气更冷:"皇帝纵得她太过了。一个汉女,位至贵妃已是天恩..."
"皇额娘!"雍正突然提高声音,"明贵妃晋位是因她抚育皇子有功,更是因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她什么?因她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因她宁可熬夜绣龙袍也不愿承宠的倔强?
太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起身离去前丢下一句:"皇帝别忘了,大清的江山,需要满蒙贵女的皇子。"
苏培盛捧着敬事房玉牌第无数次叹气。雍正正对着西洋镜练习吹糖人,含混道:"去告诉贵妃,温宜的《女则》朕亲自来教。"镜中映出案头那件绣着木芙蓉的明黄里衣,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每片花瓣。
窗外秋雨渐沥,曹琴默望着被小太监送回来的香囊——里头新添了晒干的莲子,苦得她眼角发酸。弘历突然举着画冲进来:"额娘看!我把妹妹也画进去啦!"宣纸上四个小人手拉着手,题跋处是熟悉的凌厉笔迹:"壹家"。
暮色渐沉,养心殿的宫灯次第亮起。雍正盯着跳动的烛火,突然道:"苏培盛,去告诉明贵妃,就说...朕又梦魇了。"
这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软肋。当年九子夺嫡,正是曹琴默在御花园救下被推入冰湖的弘历。苏培盛领命而去,却在转角遇见端着食盒的绘春。
"皇上可算派人来了!"小宫女如见救星,"娘娘亲手熬的雪梨膏,一直温着呢!"
戌时三刻,曹琴默终于出现在养心殿。月白色宫装衬得她越发清瘦,鬓边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那是雍正南巡时随手赐的,她却戴了整整三年。
"臣妾参见皇上。"她行礼的姿势永远标准得挑不出错,却也永远疏离。
雍正盯着她低垂的睫毛:"贵妃好大的架子。"
曹琴默不卑不亢:"中秋宴关系国体,臣妾不敢懈怠。"
"是么?"皇帝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擦过她眼下青影,"朕听说,你昨夜为弘历抄书备课三更?"
曹琴默瞳孔微缩——他竟连这都知道?
"臣妾..."她刚要解释,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慌慌张张闯进来:"贵妃娘娘!四阿哥背不出书,正在承乾哭呢!"
曹琴默立刻起身,连告退都忘了说。雍正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拳砸在床沿:"苏培盛!给朕更衣,朕要去承乾宫!"
夜雨悄然而至。皇帝撑着伞站在门外,透过雕花窗棂,看见曹琴默正搂着抽泣的弘历轻声安慰。八岁的孩子举着《论语》嘟囔:"儿臣笨,背不会..."
"胡说。"曹琴默点着他的小鼻子,"你皇阿玛八岁时,背不出书先帝是要打手板的。如今皇上不过问问,你倒先哭上了?"
弘历破涕为笑:"那额娘教我!"
烛光下,曹琴默侧脸温柔得不可思议。她翻开书页,一字一句讲解,完全没发现窗外站了许久的身影。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打湿了雍正的龙纹靴面。
苏培盛小声劝道:"皇上,回吧?您还病着..."
雍正却突然推门而入。曹琴默惊得打翻了茶盏,弘历却欢呼着扑上去:"皇阿玛!"
皇帝单手抱起儿子,目光却锁在曹琴默身上:"朕来考考他'君子务本'。"这话分明是对贵妃说的,语气里藏着只有她能懂的柔软。
曹琴默望着父子俩相似的眉眼,突然想起那个雪夜——雍正将高烧的弘历交到她手中时说:"这孩子,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
雨声渐密,皇帝的声音混着雨丝飘来:"明日朕要见你戴那支木芙蓉簪。"那是他第一次赐她的首饰,她却在晋位贵妃后束之高阁。
曹琴默攥紧了袖中的香囊——里头晒干的木芙蓉花瓣,是她每年悄悄收集的。
窗外的雨幕中,隐约可见太后身边的竹息匆匆离去的背影。
承乾宫里,曹琴默正将弘历歪戴的瓜皮帽扶正。八岁的孩子举着《论语》嘟囔:"额娘,皇阿玛真会抽查这篇吗?"她捏着帕子擦去儿子额角的墨渍,忽然听见外头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
鎏金熏炉里的安神香还没燃尽,雍正已经大步跨进内室。曹琴默慌忙要行礼,却被一把攥住手腕。"六宫事务比朕的性命还紧要?"皇帝的声音裹着夜风的凉意,拇指在她腕间紫檀佛珠上重重摩挲。
温宜突然"哇"地哭出声。雍正这才发现弘历的《论语》下还压着画——宣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三个人,旁边题着"皇阿玛额娘和我"。
"皇上恕罪!"曹琴默急着要撕,却被雍正抢先卷起画轴塞进袖中。
他弯腰抱起抽噎的温宜,对着弘历:"明儿朕考你'君子务本',背好了带你去骑小马。"孩子破涕为笑时,皇帝的目光却黏在曹琴默发间——那支素银簪子换成了太后赏的累丝金凤,沉甸甸压得她脖颈微弯。
三更的梆子声飘过宫墙。曹琴默望着终于熟睡的温宜,轻轻取下金凤揉按额角。忽见菱花窗上映出个人影,惊得打翻了针线筐。
"朕的咳疾..."雍正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香囊,里头晒干的木芙蓉花瓣簌簌作响,"非得闻这个才压得住。"曹琴默僵着身子不敢接话,月光将两人影子叠在描金拔步床上,像极了她偷偷压在箱底的那幅画。
苏培盛突然在廊下轻咳:"皇上,太后娘娘传太医去寿康宫问脉。"
雍正把香囊按在她汗湿的掌心:"明日朕要见你戴那支银簪。"转身时龙袍扫落案上针线,露出半幅未绣完的明黄里衣——领口暗纹正是他惯用的云龙十二章。
翌日请安,华妃看着曹琴默鬓边晃动的银簪冷笑:"妹妹这打扮,倒像我们亏待了你。"太后捻着佛珠不语,却见皇帝牵着温宜进来,小丫头头顶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明显是男子手笔。
"皇玛嬷!"孩子献宝似的举起糖人,"这是阿玛给我吹的小兔子!"
满殿嫔妃变了脸色——皇上何时学会这些市井把戏?曹琴默慌忙去拦,却被雍正顺势握住手指:"爱妃教女有方,该赏。"
太后盯着皇帝拇指上那抹胭脂——分明是蹭到了曹琴默昨夜挑灯绣衣时染的蔻丹。
乌雅氏突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木芙蓉,开得比往年都要艳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