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一年,春。
紫禁城的木芙蓉开得极盛,风一吹,粉白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在承乾宫的青砖地上。
曹琴默站在廊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紫檀佛珠,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木芙蓉上——那是雍正和两个孩子们一起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娘娘,齐妃娘娘和裕嫔娘娘来给您请安了。"宫女轻声禀报。
曹琴默收回思绪,转身时已换上得体的微笑:"请她们进来吧。"
齐妃李氏一进门便笑道:"妹妹这儿的木芙蓉花开得真好,比臣妾宫里的还要艳上三分。"她眼角已有了细纹,却仍保持着当年的傲气。
裕嫔耿氏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地行礼:"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姐姐们不必多礼。"曹琴默示意赐座,亲自为她们斟茶。
李氏接过茶盏,意有所指地说:"听说昨儿皇上又在妹妹这儿留到深夜?到底是皇贵妃体面,不像我们这些人,连皇上的面都难见上一回。"
曹琴默指尖微顿,茶汤在杯中轻轻一晃:"姐姐说笑了,皇上不过是来问问弘历的功课。"
裕嫔突然开口:"娘娘,听说温宜公主的婚事定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艳羡,"到底是皇贵妃的女儿,连嫁妆都比旁人多三成。"
翊坤宫内,年贵妃正在大发雷霆。
"凭什么!"她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本宫入宫比她早,家世比她好,凭什么她就能当皇贵妃!"
颂芝战战兢兢地劝道:"娘娘息怒,皇贵妃不过是仗着抚养了皇子..."
"皇子?"年氏冷笑,"本宫若是能生..."话未说完,眼圈已经红了。这十年来,她日日服药,却始终未能有孕。
颂芝小声道:"听说昨儿皇上又去了承乾宫..."
年氏猛地站起身:"备轿!本宫要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慈宁宫内,太后正在听年贵妃哭诉。
"皇额娘,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年氏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皇贵妃独宠六宫,连皇后之位都..."
"住口!"太后厉声打断,"皇后之位也是你能议论的?"
年氏吓得一哆嗦,却仍不死心:"可是皇贵妃她..."
太后冷冷道:"曹氏恪守本分,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是你,整日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年氏灰头土脸地退下后,太后对身边的嬷嬷叹道:"皇帝的心思,哀家何尝不知?只是祖宗规矩..."
御花园里,几个低位嫔妃正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儿皇贵妃又把皇上拒之门外了。"
"真的假的?皇贵妃这么大胆?"
"嘘——小点声。人家有皇子公主傍身,自然有底气。哪像我们..."
正说着,远处传来太监的唱喝声:"皇上驾到!"
众嫔妃慌忙整理衣冠跪迎,却见皇帝的龙辇径直往承乾宫方向去了。
养心殿内,雍正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苏培盛适时递上一盏参茶:"皇上,皇贵妃娘娘方才派人送来了新制的安神香,说是夜里点着能助眠。"
雍正接过那精致的珐琅香盒,指腹轻轻抚过盒面上雕刻的木芙蓉花纹——那是他十年前亲手画的样子。
"她人呢?"
"娘娘说...今儿是温宜公主学礼仪规矩的日子,她得亲自盯着。"
雍正苦笑。
十年了,她依旧如此。
他给她无上的尊荣,给她儿女的锦绣前程,给她六宫大权,可她始终...不肯多看他一眼。
承乾宫里,温宜正端坐在绣墩上,跟着嬷嬷学奉茶礼。
"手再稳些。"曹琴默轻声指点,"你是和硕公主,将来出嫁,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体面。"
温宜嘟了嘟嘴:"皇阿玛说了,我是他最疼的女儿,规矩差点也无妨。"
曹琴默指尖一顿,随即淡淡一笑:"正因皇上疼你,你才更该懂事。无规矩不成方圆,面子是做给外人看的,欢欢你有你皇阿玛和四哥在自然是能骄傲一些,但是不能娇气。"
她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衣领,目光落在温宜颈间那枚羊脂玉坠上——那是雍正去年万寿节赐的,玉上雕着并蒂莲,寓意"同心"。
傍晚,雍正突然驾临承乾宫。
曹琴默正伏案写着什么,闻声连忙起身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扶住。
"在写什么?"
她下意识想遮掩,雍正却已抽走了信笺——是给弘历的家书,字字句句皆是叮嘱,末尾还附了一味安神的药方。
"朕记得,弘历出征前,你给他缝了护心镜。"雍正嗓音微哑,"如今连药方都要千里迢迢送去?"
曹琴默低眉:"西北苦寒,臣妾怕他睡不好。"
雍正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那你呢?"
"……什么?"
"你这十年,可曾有一夜……是为朕睡不着的?"
曹琴默指尖微颤,却终究没有抬头。
她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涩然。
夜深了,雍正仍坐在承乾宫的暖阁里,不肯走。
曹琴默替他换了第三盏茶,轻声道:"皇上明日还有早朝,该歇息了。"
雍正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筝筝。"
这是他许久才想起来直呼她的名。
"十年了,弘历成了朕最出色的儿子,温宜是朕最疼的女儿,六宫上下无人不敬你..."他嗓音低哑,"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朕一眼?"
曹琴默沉默良久,终于抬眸。
烛光下,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如当年,却再没有半分波澜。
"皇上,臣妾这一生,所求不过是儿女平安。"她缓缓抽回手,"至于其他...臣妾不敢奢望。"
雍正怔住。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些事。
那一刻他就知道——
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他。
翌日清晨,雍正下了一道旨意。
"宝郡王弘历战功赫赫,赐黄金万两,加封亲王衔。"
"和硕公主温宜,赐婚富察氏嫡子,嫁妆按固伦公主份例。"
"皇贵妃曹氏,赐协理六宫之权,后宫诸事,不必再请懿旨。"
当苏培盛捧着圣旨去传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皇帝站在养心殿的窗前,手里捏着一枚褪了色的香囊,里头干枯的木芙蓉花瓣碎成了粉末,随风散在了春光里。
番外:
雍正十三年,冬。
紫禁城飘着细雪,乾清宫内药香弥漫。
弘历跪在龙榻前,看着面色青灰的雍正,喉头发紧:"皇阿玛,您再撑一撑,温太医说解药就快配好了......"
雍正艰难地睁开眼,干裂的唇微微颤抖:"你额娘......朕要见......筝筝....."
弘历眼眶一热。
他知道皇阿玛中的毒蹊跷,更知道这毒是谁下的——年贵妃临死前那一杯酒,终究还是让皇阿玛倒下了。
"儿臣这就去请额娘前来。"
承乾宫内,曹琴默正在给温宜梳头。
"欢欢,你四哥如今是太子了,你要懂事些。"她将一支白玉簪轻轻插进女儿发间,"往后......"
话未说完,殿门被猛地推开。
弘历一身寒气闯进来,扑通跪在她面前:"额娘!皇阿玛......皇阿玛快不行了,他想见您最后一面!"
曹琴默的手顿在半空。
她缓缓转身,看向案几上那杯早已备好的酒。
"弘历。"她忽然笑了,眼角细纹如绽开的梅,"你皇阿玛中的毒,叫'长相思',对不对?"
弘历瞳孔骤缩:"您怎么......"
"因为这毒,是我给年氏的。"曹琴默心里想着,那毒威力不至于死。
曹琴默端起酒杯,在弘历惊恐的目光中一饮而尽,"当初皇后要害我小产时,我就备下了。"
"额娘!"弘历扑上来打翻酒杯,却只接到几滴残酒,"您这是做什么!温太医已经找到解药了!皇阿玛不会死!"
曹琴默身子晃了晃,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傻孩子......"她冰凉的手抚上弘历的脸,"你皇阿玛驾鹤西去,我跟着去便是了。只是欢欢......"她看向早已哭成泪人的温宜,"便托付给你照顾了。"
乾清宫内,温实初捧着解药冲进来:"皇上!解药配好了!"
雍正却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明贵妃.....她来了吗?"
弘历踉跄着跑进来,重重跪在地上:"皇阿玛......额娘她......她饮了毒酒......"
"什么?!"雍正竟挣扎着要起身,被太医死死按住,"她怎么敢......怎么敢......"
温实初急道:"皇上先服药!皇贵妃娘娘中的毒与您一样,臣这就去......"
"不必了。"雍正突然惨笑,"她既求死......朕成全她......"说着竟要打翻药碗。
"皇阿玛!"弘历死死抱住他的手,"额娘临终前说......说让儿臣照顾好欢欢,您若死了,儿臣如何向她交代!"
雍正的手僵在半空。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样子,想起这十三年里她永远疏离的眼神......
"朕......服药。"
三日后,雍正终于能下床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承乾宫。
推开门,却见温宜跪在灵前,怀里抱着曹琴默最爱的紫檀佛珠。
"皇阿玛。"小姑娘眼睛肿得像桃子,"额娘走前说......说让儿臣别恨您。"
雍正踉跄着走到棺椁前。
棺中的曹琴默穿着皇贵妃朝服,面容安详如睡,唇边却凝着一点暗红。他颤抖着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收回——
"传旨。"
"皇贵妃曹氏......追封为孝仪皇后,与朕......同葬寝陵。"
殿外雪落无声。
雍正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永远不肯爱他的女人,转身时,一滴泪砸在了青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