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书翻到第三十七遍时,福子已经能背出《女则》里每一处批注的朱砂印记。
她蜷在窗边罗汉榻上,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斜斜欲坠,膝头摊开的《资治通鉴》正停在"鸟尽弓藏"那一章。
"姑娘好歹用些点心。"佟嬷嬷捧着海棠式漆盒,里头酥酪已经换了三回。
福子指尖划过书页上某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忽然轻笑:"嬷嬷说,若是皇上看见我读这个,会不会当场治个大不敬之罪?"
雍正进来时带进一阵龙涎香的风。
福子连发丝都没动一下,倒是书页被气流掀得哗啦作响。
"见了朕不行礼,你倒是越发长进了。"玄色靴尖抵住榻沿,明黄袍角扫过她垂落的袖口。
福子慢条斯理翻过一页:"皇上要治罪吗?"
她终于抬眼,眸子里静得像潭死水,"凌迟还是腰斩?正好这页讲到车裂之刑。"
案上鎏金狻猊炉"咚"地被踹翻,香灰泼了满地。
雍正一把掐住她下巴,却在触及她消瘦的颧骨时卸了力道。
那本《资治通鉴》啪嗒掉在地上,露出夹在里头的一片枯梅——正是去年冬日她偷偷藏的那枝。
"你以为朕拿你没法子?"雍正气极反笑,"从今日起,暖阁里所有书卷都撤了!"
福子弯腰捡起书,随手掸了掸灰:"正好,《列女传》看得我眼睛疼。"
她忽然从袖中抖出根绣花针,"要不我给您绣个'忍'字?听说苏公公说,您最近在养心殿砸了十二方砚台。"
苏培盛在门外听得腿软,却听见里头传来声古怪的动静——竟是帝王在磨后槽牙的声音。
当夜敬事房送来绿头牌时,雍正抓起福子那面刻着梅花的玉牌就往烛火上凑。
火苗舔上"福"字最后一笔时,外头突然传来尖叫:"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福子倚在暖阁窗边,望着东北角腾起的黑烟。
那里埋着纯元皇后最爱的焦尾琴,也是她入宫第一年偷偷埋过火油的地方。
"您看,"她对着虚空轻声道,"这宫里想发烂发臭的,可不止我一个。"
养心殿的积雪化了大半,檐角滴滴答答落着水珠。
福子裹着素绒斗篷,站在廊下,指尖轻轻碰了碰垂落的冰凌。
“姑娘,仔细着凉。”佟嬷嬷递来手炉,却被她摇头推开。
“躺了一个多月,骨头都酥了。”她轻声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正殿方向。
那里传来清泠泠的琴音,如珠落玉盘,缠绵悱恻。
是《凤求凰》。
福子怔了怔,随即扯了扯嘴角。
——甄嬛在用长相思弹《凤求凰》。
她知道的,这首曲子是司马相如当年求娶卓文君时所作,情深意切,缠绵入骨。
雍正呢?他听得出吗?
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听出来了,只是装作不知,任由甄嬛的琴音一寸寸缠进他心里?
就像当初……他待她一样。
福子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斗篷上的绣纹。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雍正也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那时他眉眼含笑,说她的字像极了故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故人”是谁。
如今甄嬛的琴声悠悠荡荡,仿佛在提醒她——
帝王的情意,从来都是雨露均沾。
她不过是其中之一,又有什么资格黯然神伤?
琴音渐歇,养心殿内隐约传来低笑。
福子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佟嬷嬷欲言又止:“姑娘,您……”
“困了。”她头也不回,“回去睡觉。”
暖阁的门轻轻合上,福子脱了斗篷,直接躺进被褥里。
她闭上眼,心想: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