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莫之野（上）

1、“去那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八一居士近来似乎郁闷得很，连日的阴雨叫人打不起精神，也就无心外出。好不容易盼来个晴朗的天气，又被自己不争气的腿病给耽搁着了，只好仍呆在家中。

这日，居士又与远道而来的几位访客谈了一上午的天，帘内人影晃动，茶水流注声、木板敲击声、人语声交杂着，真叫人恍惚。

菱儿大多数时候都在门外候着，揣着那双粉嫩的小手。若是无聊了，就在地上拣些石子树叶玩，或走或跳地在房舍周围转悠，累了则盘腿坐在树旁，反复回忆这些年的生活片段。

“世上该是有那么一片可供自在遨游的原野的，只有世间内心最纯净的人才能抵达。”他们总是这么说的。

当前时代下的残酷纷争，让本就麻木的人们陷入到更深一层的封闭里，互相之间充满了冷漠与敌意。因此，师父师伯穷其一生都在追寻逍遥游的法则，既为解脱自己，也尽可能为他人的解脱做出榜样。

据说解决人与人之间的纷乱有很多方法，其中之一便是靠寻找世上那块净土——也就是所谓的广莫之野，许多人穷其一生地苦行就为着能够见它一面。

根据传言，在人的修行中，共有七个阶段，要见到广莫之野，起码得到第四个阶段“朝彻”——也就是把自己的内心打理得像间清净的卧室，在午后照进窗内的阳光下逐步忘忧与放松，从而得以进入完全的凝神。

“朝彻”的前件要做到“外天下”、“外物”以及“外死生”，每一关都要难倒不少人，能达到这个阶段的已然是凤毛麟角。所以过了前三关的人，都格外珍惜自己的机会，用更刻苦的训练求得更上一层楼。

殊不知，世人过分地追求澄澈的执念，反而让其内心沾染了尘埃，背离了逍遥游的初衷，包括师父师伯在内诸多修为较高的人在此频频挫败，修行的困难程度可见一斑。

2、在送走最后一位来访的客人后，八一居士拿起拂尘在桌上挥了几下，接着缓缓站起身，向着外头喊道：

“菱儿，进来好了，和你说个事。”

“哎。我来了。”声音细小温弱。

“你去罢，代你师伯和我看看那片土地。”等到脚步声逼近台阶后，居士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养女。

在八一居士眼中，他这个被当女儿看的小徒弟该是纯粹而清澈的，也是最有希望探索到广莫之野的。只是看她身心较弱，平日里不曾叫她做过什么，到了这会子才舍得让她去冒险。

“我么？”菱儿诧异地答道。

八一居士微微颔首。

“你师父前半生做错了太多事，心头染了散不去的阴霾，所以不再有机会见到那片土地了——而现今看来，我这身子也不大好，走不了远路，只能求人代替了……现在问你，可还愿意去那里么？”

“师父既有意，作晚辈的自然不会推辞。何况，追求逍遥游应是每个门生的义务。”菱儿回答道。

“好，那这个东西你带去。”

言罢，八一居士盘腿坐下，从身上散出一缕幽魂，装在了一个小瓶子里，递给了菱儿。

他所说的阴霾，其实是犯了妄语的错误。那时节自己大师兄为救人而意外殉道，留下了极大的权力真空，一度导致了整个师门的混乱。正值困难之际，他临危受命，接过师门的大旗，独当一面地用雷霆手段稳住了局势，安抚好惊慌失措的众人，组织起了新一轮的修行秩序——他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接班人。

只可惜树大招风，当时年轻的八一居士威望升得太快，不懂得怎么遮住锋芒，权衡各家势力，在由剩余的一众师兄弟、各家门徒所组成的场子里呆着，实在过于显眼，引起了许多的不满和嫉妒，种种诽谤与诋毁纷至沓来。

习惯了散漫生活的八一居士哪里顾得上这些不痛不痒的评论，他只觉得无关紧要，所以便不放在心上。结果，本来是他几句无心的闲话，给人留下了把柄，成为了“行事不检点”有力罪证，最后叫人给排挤出师门来，放到外边进行苦旅。

师父心性高傲，怎受得了这般委屈？所以在流浪的期间又频频与人产生冲突，落了个急火的心病，致使那些功法再练不能。

由于那档子事情，师父摒弃了原来在道行里的名号，只好委曲求全当个不入流的居士，在某个偏僻之地安了新家。

“可是，我又没怎么修行过，如何能达到那种境界呢？”菱儿接过瓶子别在腰间，茫然地问道。

“不打紧，放心地去罢，师父相信你。跟随你心中的指引就好。”八一居士顿了顿，叹了口气说，“过去我认为只有持之以恒的苦行者才配得上广莫之野，可似这般修行越是深入，便越是拘束与狭隘，离真正的自在也就越远——看来是我想错了啊。”

“这…”菱儿听出了话外音，不敢直视师父 于是便持续地盯着上空的榆穆房梁，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瓶子。

“你天分极好，也还没被这番繁琐的节数给干扰过，去那里不光是逐梦，也可以磨砺磨砺心性，就是以后自己就算独立了也好过。”师父语重心长地说道。

菱儿不作声，思考一会后，微微点头答应了下来，收拾行李准备动身。而居士则由于离了魂，心神不稳，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坐垫上。

3、师父这话，一半是信，一半是赌。

毕竟世上有那么多人在费尽心力追求的东西，哪能这么轻易地就给你寻到？若真是靠一句“心性极好、面相纯洁”之类的客套话就可以前去到广莫之野，试问那些山野中奔腾着的猢狲，哪个不能“自在”？

师父这样说的目的，无非是给她一点慰籍罢了，她心里清楚，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何不顺着意思去探探呢？——反正失败的人那么多，探索不到那“广莫之野”又不丢人。

想到这，菱儿心里忽然明朗起来，便也不觉身子脆弱，只顾坚定地往前踏去。

师父放出的那一缕魂魄似乎有无尽的奥秘，每每峰回路转、山穷水尽之时，都能及时给她的心中引出一丝奇特的感应，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提供帮助：譬如奇迹般地，叫面前严丝合缝的障碍腾出一条小道；又或者像是从高耸的石峰里忽然钻出一个小洞，叫她遇到绝境时总能调整好路线继续前行。

路上的风景还算不错，可烈日的暴晒烧得人心恍恍，直把层皮晒褪下来。汗水逐渐地自脖颈落到后背上，继而遍布了整个身子，甚是不快。间或又下了几场大雨，地面上千百个水洼亮晶晶的，躲避不及，浸湿了鞋袜，黏糊糊的，叫人厌烦。又有诸如腿脚酸痛、中暑伤寒等问题摆在面前，时时刻刻阻挡着前进步伐，如此困难不提。

但菱儿毕竟还是走了下去，像这会，眼前乃是一条狭窄的古栈道，横在两座山峰之间。望过山头去，发觉正对面的风景开阔得很，与以往所见都不尽相同——看来历经这许多艰险，菱儿终于来到了广莫之野的附近位置。

这是一块水陆交杂的区域，小岛与沙洲错落地散在涌动的波涛上。夜空中排布着几条流动的气带，满天的星辰闪闪发光，离人们格外得近，似乎只需伸手就可以用袖子拦住。

抬头望去，只见许多用幻影与光亮组成的蝴蝶与游蜓空灵地振动着翅膀，在溟海中跳跃。深邃的汪洋底下，似有生物的叫唤声，悠悠穆穆的，引人惆怅不已。

这片美景着实值得留恋，但是毕竟还没到终点，不可能就此停步。

于是菱儿下了栈道，来到了海岸边上。只见一条孤零零的乌木小船横在岸边上，等人来乘坐。她提起淡红色的裙摆，缓步踏上船，弯身进入船舱，解开了船锚。

轻轻划着桨，聆听着海风刮过的声音，将身子裹在那气团里慢慢舒展，也是缓解了旅途的疲惫感，恢复些许动能。于此短暂的歇息里，菱儿在船中半躺下，调理了几口气，想着总算到地了。

可不多时，新的问题就出现了：迷路。

菱儿四处张望，左划划右划划，终究是不知道去接近哪个方向。

据说广莫之野的四个边缘都被唤做“无端涯”，一个有限而无界的地方。

“这本身就是个矛盾之辞，既然无端，又怎会存在一个确切边界供人探寻？可若不去验证，又怎知道这片原野较其他任何的土地有任何不同？” 历来想要探索广莫的人都发出过疑问，其中许多的不幸者就在如此状况下长久徘徊，最后失了方向。

“歇息下吧，或许梦里就有头绪了。”菱儿心想不该过多纠结，于是她放下槁子和桨，勉强地“定”在了水中央。

万里飘摇一孤舟，处处风波处处愁。周身被深蓝色的海水包围着，流淌得远没有尽头，迷茫而混沌。

舟中晃荡不安，叫人难以安息。于此要醒不醒间是最为痛苦的，听着船板吱呀作响，菱儿在舱里翻来覆去，脑中胀鼓鼓的。

此情此景，菱儿感觉睡意仍然未散，疲惫得很，但又无可奈何，她登上了岸。

陆地上杂草荒芜，似有火烧的痕迹，一粒粒的灰烬散落在低空中，被风一吹后四处飘摇，实在是颓废极了。关口的石砖排列得参差不齐，其中多有镂空，似这般还能立起整个建筑，好生奇怪。

而在墙脚边，还有几只用网绑在一起的巨形葫芦，似乎是古人留下的筏子。抬眼看去，石垛上的火炬映着惨兮兮的关顶，几面早已损毁了的、挂着丝絮的血色大纛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曳着，似乎在诉说篇篇断掉的幽梦往事，引人伤感。

菱儿倒吸一口凉气，半晌不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