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琪踩着满地的琉璃酒器残片走进了歙县内城,而身后士卒正把缴获的铠甲熔铸成农具。西城菜市口的铸铁坊彻夜作响,三十七副清军锁子甲被捶打成犁头,淬火用的不是清水,是从潘世水地窖抄出的十年陈醋——老匠人说这样铁器不易生锈。
“按丁分,寡妇加两斗。”温江淮在县衙前宣读《垦荒令》,突然有个跛脚汉子撞柱哭嚎。他五年前被潘世水强征为田庄护院,右腿叫恶犬咬瘸了,如今主家倒台反而失了糊口差事。见此情形,灰军尚书解下自己的干粮袋塞过去:“北门外荒坡缺个管水闸的。”
分田当夜,老书吏抱着黄册撞响登闻鼓。他抖开泛黄的户籍簿,指着某处墨渍嘶喊:“潘大人早把东郊三百亩划给江宁织造局了!”黄嘉琪就着火把细看,发现所谓批红竟是朱砂掺了胭脂——那原是潘世水相好歌妓的眉笔印。
灰军连夜快马查验,果然在界碑下挖出前明万历年间的田契石。温江淮摸着石上“永业田”三个字,忽然把黄册掷入火堆:“从今往后,地里长出的庄稼就是地契!”
鲍珞芒带人丈量潘府别院时,铁尺卡在了青砖缝里。撬开地窖竟发现二十口陶缸,半埋的引线直通城外——里面满登登的火药足够炸飞半条西街。老花匠哆嗦着交代:潘世水原计划在生辰日演武,用炮仗声掩盖私运官粮的马车声。
“难怪县仓存粮不足。”黄嘉琪抓起把发霉的稻谷,甲壳里簌簌落下黑砂。温江淮突然踹翻陶缸,硫磺味弥漫中冷笑:“潘老狗倒舍得,用军资给自个儿备棺材本。”
…………
领种第三日,农妇赵氏抱着胀气的稻种来告状。温江淮掰开谷壳,赫然发现芯子里掺着碎瓷粉——必是潘府恶仆偷换了好种。鲍珞芒带兵搜查城南客栈,从马厩草料中翻出八十石被调包的嘉禾种,押解的却是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
“大人饶命!”为首的老汉叩头见血,“潘府管家答应给五升麸皮...”黄嘉琪蹲下身,把沾血的稻种埋进老汉掌心:“明日去官仓领双份种子,记在潘家欠账上。”
“军爷,我家有事……”
“我,我……唔。”
“还有我……”
这种东西是很不好处理的,只要开始给了好处,其他的人便会奔走相告地前来要自己的一份,你说全管也不是吧,不管也不行,真是考人耐力和手段。
在处理完这么多事后,大家伙都觉得疲惫至极,但在这过程中尽了自己的文人抱负,做到了知行合一,还是很爽快的。但同时,这也引发了灰军的内部矛盾。
“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咱给百姓分的还是太多了,税都要收不上来了哇!”说话的是管事的林大卿,他拿着清点好的账本冲出府来质问。想来耿精忠的横征暴敛,也是事出有因的。如今汉人的军队太孱弱了,只能靠透支当下的百姓来度过危机。
黄嘉琪不语。
“老头,你咋不应啊,你还想做那弥天大梦到几时?”林大卿继续进攻。
“大胆,你怎么这样和护国公说话?亏你还是……”浙东留后回骂道。
“照现在的样子,等清军一来,咱们就都要完蛋了!”这一句话,在人群里激起了千层浪,好多鲍珞芒手下的将军也开始躁动,也都觉得小狼君做的这些事情过于婆婆妈妈了,一点都没有果断取舍的雄主姿态。虽然现在自家匪军的名分已经洗刷,但被处处限制实在是不爽。
眼见着两帮人就要打起来,大伙开始让领袖小狼君发个言。
但这个时候,黄嘉琪只是冷冷地看着两伙人争吵,他本以为在这几十年风霜的历练中,自己已经足够冷血,但一到这问题上,还是情不自禁地心软。
“你有神器,你很厉害是吧?可咱的弟兄都要随你陪葬!”林大卿继续吼道。
“咱不是都打赢了么!说什么丧气话!清军来照样抗就是了,怕这些鞑子作甚?”扬州牧道。
黄嘉琪心烦意乱,说了句“够了”,拨开面前的人,走出人堆,向着昊町映的屋子去了。
却说昊町映在这么多日子里一直在后方,并不直接参与战斗。看着自己教出来的那些学生不断在实践中施展自己的治世才略,为百姓做事,为灰军尽忠,他心中甚是喜悦。
“老弟,你……”黄嘉琪推开吱呀的门,进到房内。
“兄长,别来无恙?”昊町映起身行礼。
“咱的弟兄吵起来了。”黄嘉琪思索良久,最后还是叹口气。
“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
“可是……”
“你懂的,而且你经历比我丰富,不用多说。”昊町映道。
如此,二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静坐,盯着窗沉默了良久,似乎在回忆明末同复社学子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光,那时候真是只想着怎么标新立异就怎么来。
事到如今,他们才赫然明白,很多时候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哪怕文章和演说能做得天花乱坠,可但凡落到了实处,终究是一片狼藉。硬要将清浊世道分隔开来的海瑞式固执,顶多换得来世之人茶余饭后的两声叹息。
“诶,外面似乎有人?”忽然,似乎是被什么声音惊动,黄嘉琪自言语道。
“出去看看罢。”昊町映道,陪着自己的老友起身,往外边走。
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小娃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哇?”走到街道上,小狼君问。
小孩哭哇哇地,手指在空中乱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管城内外发生了什么,周遭的百姓有什么反应,他永远只是傻乎乎的嗯嗯啊啊。或许对这个飞速变换的世界,他压根就没有任何认识。
“听百姓说,这娃子叫阿欣。他脑子有伤,又举目无亲,只好沿街乞讨。”昊町映提醒。
黄嘉琪看着这个小娃子,心中很是伤感,于是缓缓抱起了他,和昊町映一同在刚经战火的街上散起了步,引得街市里百姓从自家家中探头查看。也不管别人看他会不会觉得是作秀,有没有显示出什么亲民领袖风度之类的猜想,他都不介意,这回确实只是单纯出于情绪上压抑的抒发和缓解。
“糖……”看见街边的小摊,阿欣从口中蹦出那么个字。
“唉唉,阿公带你买。”黄嘉琪掏出铜板,那是从浙东自己隐居的山上带来的小钱袋里摸出
来的,而非是从昊家和打仗时得来的,他觉得这样能叫人心里更安稳点。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后院的菜地又长得如何了哇。”黄嘉琪叹气。也不想起是什么衣
锦还乡,他只是感叹当今风云变换,每个普通的人该会有着什么样子独特而哀凄的生活呢。
就这样,黄嘉琪抱着小娃一直走了很远的路,蹒跚走去的背影,叫人以为是一个爷爷带着
孙子在,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着实令人动容。
“诶,你们看。”忽然,灰军的一行领袖看见了黄嘉琪的身影。
“师父带娃还挺在行的呀。”东南指挥使小张评价道。
“切,这有啥啊。真正麻烦的他还没碰上过呢。”有家庭的一个灰军小将道。
看着如此的场景,大家伙互相间嬉笑打闹一番,暂时消弭了矛盾,在这个血流成河的世界
中,难得获取些许温馨。
“耕者有其田,伤病有所养。”尽管这样的提议属实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了,但该说不说,这个梦想,永远是华夏儿女内心最朴素的信念。
“护国公贤明!灰军万岁!”在见识过灰军的治理后,百姓无不发自内心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