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钱小俞的对话,像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我们没有过多地谈论过去的不愉快,更多的是她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大学里的新鲜事,抱怨着她的奇葩室友,以及和男友之间甜蜜的烦恼。她的话语像一条欢快流淌的溪流,冲刷着我内心干涸龟裂的河床。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追问我和陆鸿渐的现状,只是在我偶尔沉默时,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个表情包,或者转换一个更轻松的话题。这种心照不宣的体贴,让我久久为之动容。
结束和钱小俞的对话,夜已经很深了。宿舍里此起彼伏着平稳的呼吸声,对床女生大概也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我却毫无睡意,内心被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情绪充盈着。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陆鸿渐发来的。
「睡了吗?」
和我不久前发给钱小俞的信息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还没。」我回道。
「明天周六,有空吗?」他问得直接,「市美术馆有个新展,听说不错。」
这是一个明确的、超出“偶尔说说话”范围的邀请。
我回想起食堂里他那复杂的眼神,路灯下他沉默的陪伴,面馆里他谈及过去时的平静,还有那句“想哭的话,可以找我”。这些片段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沉稳而坚定的轮廓。
「好。」我删除了打好的“为什么叫我”,删除了“我不太懂艺术”,最终只回复了这一个字。干脆得让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那明天九点,校门口见?」
「嗯。」
放下手机,我将脸埋进枕头里。一种久违的、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蔓延。
我提前五分钟到了校门口,远远就看到陆鸿渐等在那里。
“吃早餐了吗?”他走近,很自然地问。
“喝了杯牛奶。”
“那先陪我去吃点?”他指了指校门口对面的早餐铺,“空腹看展,怕你待会低血糖。”
他的考虑周到,让我无法拒绝。我们坐在嘈杂的早餐铺里,他点了一笼小笼包和两碗豆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桌子上,食物的热气袅袅升起,周围是学生们的谈笑声。这一切都充满了平凡的烟火气,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去美术馆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公交车的后排。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们之间没有太多交谈,气氛却并不尴尬。他偶尔会指着窗外某栋有特色的建筑,或者某个有趣的招牌给我看。
美术馆里很安静,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们漫步在展厅里,看着墙上一幅幅色彩、线条构成的无声世界。
“你看这幅,”他在一幅描绘雨后街景的画前停下,“颜色灰蒙蒙的,但你看那个水洼里倒映出的路灯,是不是亮得特别温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整幅画色调沉郁,唯有那水洼中的倒影,一抹暖黄,成了画面的焦点,仿佛在阴郁中坚守的希望。
看完展,我们在美术馆外的长椅上坐下休息。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让人慵懒。
“谢谢你今天陪我。”他看着前方广场上嬉闹的鸽子,开口说道。
“应该我谢你,”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很久……没有这样出来走走了。”
他转过头看我,目光温和:“以后可以经常出来。”
我没有立刻回应,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头许久的问题:“陆鸿渐,你为什么会……回来找我?”我顿了顿,补充道,“在我变得这么……糟糕之后。”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并没有显得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因为后悔。”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鸽群上,仿佛在整理那些尘封的思绪。
“不是后悔喜欢你,”他清晰地纠正,“是后悔当时处理的方式。后悔因为别人的起哄就慌了神,后悔没有站出来,哪怕只是说一句‘关你们什么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的边缘,“那时候太年轻,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觉得被那样起哄是件很丢脸的事。却没想到,我的沉默和退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如此直白地剖析当年的心境。
“所以,你现在是做补偿吗?”我问,声音有些发紧。我害怕他的好仅仅是出于愧疚,那比单纯的拒绝更让我难以承受。
“不是补偿。”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是清醒。是长大了,知道自己当年弄丢了什么,现在想把它找回来。”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语气愈发恳切:“我知道你变了,我也变了。但我现在看到的你,即使带着伤,即使有时候会竖起浑身的刺,也依然是那个会为了目标认真努力、会在雨夜里鼓起勇气说出喜欢的女孩。那份内核,没变。”
“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是那个只会跟着程行瞎混、遇到事就慌神的皮猴子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去努力,去承担。”
阳光落在他认真的眉眼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他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我心上那层坚硬的壳上。他不是在同情一个受害者,也不是在缅怀一段逝去的纯真。他是在看清了彼此的伤痕和改变之后,依然选择走向这个残破而复杂的我。
“给我一个机会,”他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这次,含义更深,“不是补偿,而是重新开始。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行吗?”
风吹过,带来远处孩童的笑声。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小小的、有些无措的我。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怨恨和自卑,在他的坦诚和坚定面前,终于失去了表面尖锐的棱角。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我只是看着他,许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是同意他“重新开始”的提议,还是仅仅表示我听到了、我会考虑?或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他坐在我旁边,没有打扰我的思绪。但我们之间的空气,不再仅仅是沉默,而是流动着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到站下车,走回校园。在通往宿舍楼的那个岔路口,我停下脚步。
“陆鸿渐,”我叫住他。
他回头,带着询问的眼神。
“那家面馆,”我说,“下次,我请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无比明朗、发自内心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比午后的阳光还要耀眼。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这一次,是我看着他转身离开。他的背影挺拔,步伐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慢慢转身,朝宿舍走去。嘴角,在不经意间,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