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鸿渐开始更频繁地、也更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再是刻意制造的“偶遇”或正式的邀约，而是更琐碎的渗透。

他不再提“喜欢”，也不提“重新开始”，只是用行动一点点填补着我生活中空缺的“陪伴”。这种陪伴，没有压力，不带目的，像温水一样，慢慢浸润着我干涸的感知。

直到那个周末，他抱着一个不小的纸箱，叫我下宿舍楼去见他。

宿舍大门人流量不少，好多人好奇地打量着他。陆鸿渐把我拉到了一旁，神情自若地对我说：“整理旧物，发现些东西，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我疑惑地接过那个有些沉甸甸的纸箱。

打开箱子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里面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而是我以为早已湮没在时光洪流里的、关于初中时代的无数碎片。

有曾经他在考试前向我“索取”的，被他当宝贝收起来的已经掉漆了的自动铅笔；有那张我写的“只差陆鸿渐一人未交作业”的、边角已经卷曲的便利贴原件；有几张被小心裁剪下来的、像素不高的照片，是篮球赛时我在场边无意中被拍到的身影，照片上的我，目光正紧紧追随着场上奔跑的他；甚至还有我当年佯装给许多人带零食时，送给他的那种独立包装的糖果和小饼干，虽然早已过期多年……

最底下，是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的笔记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里面不是文字，而是画。铅笔素描，钢笔速写，水彩晕染……全都是我。在教室低头写作业的我，在操场边和钱小俞散步的我，趴在课上午睡的我，站在公交车站发呆的我……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都仔细地标注着日期，从九年级开学不久，一直延续到我们形同陌路之前。

“所以，”我的声音依旧有些发干，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你那时候……？”

“嗯。”他没等我说完，便肯定地点了点头，耳根泛着不易察觉的红，“比你想象的，可能还要早一点。”

这个认知让我头晕目眩。我以为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却没想到，我一直拥有一位最专注的观众，甚至在后台，精心收藏了所有微不足道的道具。

“为什么……”我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为什么当初不说？为什么在我表白时只用“一点”回应？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沉默？

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绪。

“那时候……很傻。”他打断我，语气里没有辩解，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觉得配不上你。”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坦诚的目光里。

“你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做事认认真真，一板一眼。”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当年的自己，“我呢？成绩一塌糊涂，整天就知道打球、胡闹，跟着程行瞎混。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是懵了，然后就是怕。”

“怕什么？”

“怕我接不住。”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怕我这样的人，辜负了你的认真。所以才会说那些蠢话，其实就是……心虚。”

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看来光芒万丈、遥不可及的少年，此刻却在我面前，坦然剖析着当年那份源于自卑的退缩。原来，在那个时候，感到“不配”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这奇妙的对称性，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盘踞多年的、单一的受害者叙事。

我一张张翻看，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巨大震撼席卷的失重感。我以为一直是我在暗处卑微地仰望，却不知道，在我不曾察觉的角落，他也曾这样，用他的方式，如此漫长而细致地凝视过我。

“你……”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神里带着少年般的赧然：“那时候……不敢让你知道。就偷偷画下来了。复读的时候，压力大，偶尔翻出来看看，就觉得……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向我：“这些东西，我保存了很久。之前不敢给你，是怕打扰你，也怕你觉得我……变态。但现在，我觉得应该让你看到。让你知道，你曾经，也这样被人认真地、偷偷地喜欢过很久很久。不是‘一点’，是很多。”

风吹过，翻动着画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看着箱子里这些承载着厚重时光的物件，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青涩、眼神却依然真诚的男人。

我一直以为，我的青春是一片贫瘠的荒原，只有我独自在风中瑟缩。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就在我不远处，也曾有一片为我而生的、隐秘的花园，只是我当时，未曾看见。

我紧紧抱着那个纸箱，仿佛抱着一段失而复得的时光，抱着一个被我误解了的过去，也抱着一个……或许可以不再那么怨恨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理由。

“陆鸿渐，”我哽咽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些……可以留在我这里吗？”

他笑了，那笑容如释重负，带着阳光穿透云层的暖意。

“当然，”他说，“它们本来就是你的。”

看着女孩真心扬起的笑脸，陆鸿渐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连我，都是你的。”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