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耳边是杨蛟哭笑交叠的声音，杨戬轻飘飘好似身在云端，只觉得处处都使不上力气。看到眼前有人，杨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躲。

他身负大仇，虽然那些神仙或许并不在意他一个小小的仙凡之子，但是他毕竟有天眼在身，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因为觊觎天眼而对他下手。杨戬空有灵根却没有修炼过，身怀力量不知道如何使用，就连这天眼，在他手里也仅仅只是一个装饰品。所以，杨戬对身边的一切都怀有不信任感，像个应激的猫一样，别人还没有动作、他已经先炸了毛。

元始天尊看得有趣，倒也不觉得自己是被冒犯到了。他扬手，杨戬便被定在了原地。

“你是瑶姬的孩子？”元始天尊装模作样的问道，不过语气却很笃定。

反正已经跑不了了，杨戬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

“您认识我母亲？”

“算不得认识。”元始天尊可不认。就算是想把杨戬引到昆仑，他也不想和玉帝的那摊子烂事扯到一起去。三清都是如出一辙的护短，太清还好，毕竟没有徒弟、两个弟弟又不需要他费心，元始和通天简直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别管谁对谁错，反正他们的徒弟不可能有错。如此，元始天尊当然看不上玉帝的作为，就算玉帝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树立自己的威严，但是有谁会真的因此就觉得玉帝有威严了。

“只是玉帝的妹妹瑶姬与凡人结为夫妻、玉帝恼怒之下派自己的儿子杀了自己的妹夫和外甥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元始天尊化出的苍老神仙的样子倒是很能取信于人，是凡人幻想的稳重慈爱老神仙的样子。“天资不凡的仙凡之子，还有天眼在身，除了瑶姬的孩子还能有谁。”

杨戬的脸色苍白了起来。杨蛟几乎立刻就把杨戬牢牢挡在了身后。

天眼被人知道固然让杨戬惶恐，但是他现在被人拿捏，也做不了什么。让他更在意的是这个神仙说的话。

他母亲是玉帝的妹妹，他是玉帝的外甥。他的舅舅带走了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父亲，并且其实也没有想放过他。

杨天佑和瑶姬夫妻恩爱，又一向和善，灌江口也算得民风淳朴，杨戬从前碰见过的最让人不快的事也只是孩童之间的矛盾罢了。乍见这种事情，杨戬委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觉得可笑，又觉得心寒，对陌生亲人的亲近之情还未升起、便结下了仇怨。

“那……那我……”杨戬吞下了舅舅两个字。他不想如此称呼那个人。“那玉帝他为什么，非要杀了我的父亲不可。”

“自然是为了天庭威严。天庭新立天条，不可仙凡通婚。”元始天尊本就是个没有同情心、有什么说什么的混不吝的性子，一张嘴就不知道什么是好话，现在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更何况玉帝虽然做了玉帝，但是又有谁服他。来来回回看一圈，可不就是瑶姬最好拿捏。”

“至于那个凡人，玉帝怎么会在意，死了也就死了。”

杨戬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神仙怎么会在意凡人的生死呢？就像是凡人也不会在乎脚下是不是踩死了一只蚂蚁。神仙杀死凡人，就像稚童扯断飞虫的翅膀、扭断鸟雀的脖子。

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但是杨戬还是意难平、恨难消。怒火熊熊燃烧，杨戬连看向元始天尊都时候都带着一点锐气。毕竟还是个孩子，满打满算真正经历世俗也不过半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也实属正常。

甚至，杨戬这幅样子反倒让元始天尊看得顺眼了许多。他又不是那种要靠别人的无力和平庸来衬托自己的废物，怎么会喜欢看那副低眉顺眼的、让人倒进胃口的样子。

见眼前的老神仙依旧笑眯眯的，杨戬也收敛了自己的怒气。这老人说话实在刺耳，可是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与自己、与他的父亲都非亲非故，有什么必要顾及他的心情。再说了，是他杨戬要顾及对方的心情才是，这位仙人可是刚救了他的性命。

“您可是与杨戬的母亲有旧？”杨戬依旧不能动弹。他柔和了语气，温声问道。

“有旧倒是说不上。”元始天尊没有多解释。张百忍虽然号称是昊天一抹灵魂碎片，但是昊天本人都没了，一小片灵魂而已，难道还值得他元始天尊去以礼相待？更别说玉帝做事不投元始天尊的脾气，他不去下玉帝的面子就已经看在故人情分上了。“但是老道和小友倒是颇有缘分。”

杨戬心中下意识一喜。

他不知道眼前的老神仙在众多神仙之中实力如何，但是这么久过去了，杨戬还是没有碰到一点神仙踪影，他心中自然焦急。

父亲那里他没有守在坟边就已经是不孝，再不巡到母亲，他杨戬还有何面目为人子。这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个机会，杨戬当然不会放过。见这个老神仙对他颇有好感，杨戬当即决定要拜师。安抚下不安防备的杨蛟，杨戬当即恳求老神仙给自己指一条明路，其词恳切、其言凿凿，倒是让元始天尊动了心思。

但是元始天尊却没有再收徒的想法，他的徒弟已经够多了。之前说与杨戬有缘也不是假的，只是不是师徒缘分罢了。杨戬这么一说，元始天尊去突然有了想法。原本只想把杨戬带回去，玉鼎生情的契机当然要留在昆仑。作为报酬，元始天尊也不是不能给杨戬传授一些道法玄功，只是教而不授，算不得师徒。

可现在一想，师兄弟都不能让玉鼎有所牵绊，一个玉鼎都不一定记得名字的门人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当然还是徒弟更合适。君不见他元始天尊昔日潇洒又任性，如今也成了拖家带口、为这个打算为那个计量之人了。收了徒弟，玉鼎固然不会立刻就有所改变，但是他总不能不管自己的弟子吧。毕竟护短之风可是已经传了两代了，断不可能在玉鼎这里断了。而杨戬又是个凡人，带起来可比神仙妖魔难的多，这麻烦一多、也不怕玉鼎生不出情绪来。情绪都有了，情还远吗。

如此，元始天尊立刻改变了想法。他只说自己与杨戬没有师徒之缘，但是如今既有了此番交往、便种下了因，他理当结个善果，替杨戬指一下迷津。

一直往西行去，去到昆仑，便可心想事成。

“你的仙缘却不在此。合该去西海才对。”

元始天尊终于看向了杨蛟。话毕，青衣神仙化作一团青烟，消散在天地间。而他的本体，已经回到了云端。

元始天尊不见之后，杨戬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跌坐在地上，眼前是占了碎叶片和土的果子。其实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是杨戬却无端想起了杨天佑。

“二郎，我们……”杨蛟想说些什么，但是随即也沉默了。

他们如今苟延残喘，哪里又有了挑挑拣拣的资格呢。

“大哥。”杨戬声音干涩。“我们没得选。”

父亲永不瞑目的面孔让杨戬明白，其实他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他们明白，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瑶姬经常让他们互相扶持，这位女神虽然与兄长一样不善政治，但是却很有人生智慧。她并没有说过杨蛟一定要事事护着杨戬，也没说过杨戬要一味听从杨蛟。但是，在瑶姬的教导下，两兄弟却是真的亲如手足。也正是如此，杨蛟才会迟疑。

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他不会在意。可是有杨戬在，杨蛟难免多想一些。

杨戬起身，拍干净了身上沾上的东西，他不自觉的摸了摸额头。元始天尊已经对杨戬解释了天眼的事，杨戬虽然遗憾不能再时时睹物思人，却也因为不用再担心会遗失了天眼而松了一口气。天眼融入了体内，倒是让杨戬一阵心安。

身上的衣服再如何整理也体面不了，杨戬也不在意，他又摘了一把果子，拎起装着水的竹筒，就这么带着自己少到可怜的家当开始走上去昆仑的寻仙之路。

杨戬这一路走的并不容易。他身体小，走路本来就慢，又吃不好睡不好，没病倒在半途都是因为杨戬心志坚定又身体健康，杨蛟又尽心照顾。一路问一路摸索，耗费了不知道多久，杨戬终于来到了昆仑山。

杨戬之前便想与杨蛟分开，只是杨蛟不同意。现在已经到了昆仑，杨戬却不愿意杨蛟再陪他了。杨蛟的仙缘既不在这里，又何必要陪着他徒受这等苦楚。

终于是拗不过杨戬，杨蛟只能无奈离开，去走自己的路了。

杨戬在灌江口生活惯了的，倒是不太适应此地的气候，只觉得这风也冷、空气也干，就连人都不如灌江口的人可爱。但是杨戬又想起了连一件新衣都没有、被埋在浅坑里的父亲，他拉了拉身上别人送的厚实衣物，沉默了起来。

送他衣服的人是个壮实的汉子，而衣服是他的儿子的。别看这汉子长得凶悍不好惹，但是心地却很好，要不然也不会舍得送一个个陌生孩子一套厚衣物。

杨戬突然又觉得，其实这里的人也很可爱。他们直白又热情，性格就像这里的风一样，爽利、但是也会有暴躁的一面。

他是一路问过来的。

如果说妖，很多人其实都见过。现在妖与人的距离并不远，说不定哪个村落里面就生活着几只妖怪。但是神仙，还真的像是个飘渺传说，人人都说神仙，见过的人却寥寥无几。不过，这昆仑山却是不一样，每一个知道昆仑山的人都笃定的告诉杨戬，山上的确是有神仙的。

这个人说在山上看到了神仙的背影、那个人说看到了神仙施法，但是最后杨戬却能断定，里面说的是真话的人还不到一半，而这些人里面自以为说的是真话的人又占了一半多。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昆仑山上有神仙。每一个进入禁区的人，都会迷了方向、然后不知道饿上几天，才能找到出来的路。

听说杨戬想上昆仑山去拜访神仙，许多人都来劝他。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既然神仙设下了阵法，禁止外界入内，那就说明昆仑山上的神仙其实并不想与凡人接触，贸然上山只会惹怒了神仙。

劝杨戬的人大多抱着好意，杨戬也明白这一点。如果不是他遇到了这种事情，杨戬其实也不会冒险上山。虽说他的母亲就是一个仙女，但是杨戬反而对神仙没有太多敬畏，或者说只是普通的尊敬，但是并没有那些狂热和崇拜。而其中的一些神仙，杨戬连尊敬都没有。

现在天气已经冷了下来，昆仑山被皑皑白雪覆盖这，看上去很是柔和绵软。只有接触到的人才知道，昆仑山现在一片冰寒，莫说山上吹来的刺骨寒风、就算只是雪也足以让人退步。

吃完了手上的干粮，杨戬把一小块粟饼放在胸口，体温能让它不被冻得无法被咬碎。紧了紧衣服，杨戬踩上了山脚的雪。

靠近山脚的部分还有附近村民踩出的小径，毕竟他们要拾柴、要打猎，只是这小径也不好走，滑溜溜的几乎成了冰，很多人下山的时候甚至是蹲坐着一路滑下去的。杨戬不太适应这种环境，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甚至不如自己踩进旁边的雪里面慢慢走，但是他穿的实在不够保暖，比起好走、还是不被雪灌进衣服鞋子里最重要。所以，他也没有冒进，追逐神仙不是光快就行的，杨戬感受着寒凉冷气涌入胸腔，又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