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但是，事实证明，这种事不是自己忘记就能真的被忽略的。

起初还能因为投入进去而忘记，然后便是不自觉的用刚修炼出来的灵力来支持有些虚弱的身体，最后，杨戬干脆腿一软、差点滑倒在冰面上。

不被打断还好，这一停下，之前积累的疲惫和饥饿便一起涌了上来，让杨戬手脚都开始发软，干脆坐了下来。甚至，只看眼前的雪，杨戬都觉得有些好吃。

“……”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杨戬赶紧收回眼神。只是他的肚子好像很不舍一样的叫了一声。

“为何不继续了。”

偏偏就在这时，他那霁月清风不染纤尘的师父也出现了。

杨戬简直不能更窘迫，他的耳根突然染上了红色，红晕快速向脸颊蔓延，纵使冰天雪地、也压不下杨戬脸上的热度。

“师……真人。”杨戬低着头，唇瓣抿了又抿，最后无奈的看向玉鼎。“徒儿尚不能辟谷，如今还需要吃饭。”

玉鼎恍然。

他没做过一日的凡人，甚至也未有一刻孱弱之时。从刚化为人形开始，玉鼎便已经胜过很多神仙，初生的经络里面是汪洋一般的法力，这种俗事从来不在玉鼎需要在乎的范围之内。

便是后来在人间居住过一段时间，玉鼎也不曾在意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因此虽然对凡人的需求有些印象，但是却并不是很印象深刻。

听杨戬如此说，玉鼎才反应过来，他的徒弟是昆仑里面唯一一个凡人，是会生老病死需要进食饮水的凡人。

“……”玉鼎顿了一下，扫视了一圈身上还沾着雪粒的、因为他的出现而匆匆爬起来、来不及整理的徒弟，终于软化了态度。“跟我来。”

杨戬快速拍干净身上沾上的雪，几步赶了上去，小步走在玉鼎身后。

玉鼎今日穿了一件纯白法衣。层层叠叠的白色让他看起来欺霜赛雪，冷然不食人间烟火。法衣虽是白色，可是却并不素淡。上面有金银并凤凰尾羽绣出的繁复花纹，用浅碧的菩提果汁染了衣袂袖尾，浅到几乎没有的绿色在走动间好像一团雾气一般隐隐约约。杨戬看着玉鼎后摆处一枝斜出的藤蔓绕花银丝填彩绣图，这朵花就在浅碧的雾气里面若隐若现。

“真人。”

杨戬自玉鼎身后望去，又见到一个穿着黑红色衣服的年轻男人。比起其他神仙，他的穿着既不飘逸出尘又不够华丽，看起来倒是有些像杨戬见过的凡人——当然是凡人里面的富族。论起外貌，他不算出色。虽然俊秀，但是在杨戬见过昆仑金仙之后，这种俊秀又就只显得平常了。只是那股温润如玉的气质让他看起来要比实际上更为俊秀一些，发间的金红又给他添了一点邪气。

不过说起俊秀，杨戬不由得走了一下神，想到了自己的师父玉鼎真人。论起俊秀，他再没见过比玉鼎真人更好看的人或者神仙了。

“这便是真人收的徒弟？”向玉鼎一礼，他又看向杨戬。杨戬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恶意，当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友善。“在下陆压，是玉鼎真人养的宠物。”

懒散嗓音被陆压硬生生弄出了一波三折的荡漾，让玉鼎下意识皱起了眉。

陆压一笑，就算只是三分的颜色也变成了六分的灵动，更何况他虽然不算顶出色的俊秀，但是却绝不只有三分颜色。

“陆压。”玉鼎真人看向陆压，眼里全是警告。

这陆压便是昔日玉鼎救回来的小金乌。只不过陆压的情况委实有些复杂，他可以说是小金乌，但是陆压又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神，实际上不比盘古年轻多少。同时，他也可以说是玉鼎的血亲——或者说是子嗣。

当时情况危急玉鼎算出这片残魂很重要，所以给了他一点自己的元神碎片来增补，又舍了自己的一小块本体来供陆压栖身。谁知道陆压这神仙倒是不要脸面，天天念叨着父精母血，只说自己应该认玉鼎做父亲。玉鼎不理会他，陆压又委委屈屈的说自己愿意做玉鼎手边赏玩的宠物。

甚至很多神仙都是这么认为的，玉鼎有一只三足金乌做灵宠。

于是，等到阐教把陆压救走、又好不容易救回来了这最后一只金乌的时候，有些让神仙尴尬的事情发生了。陆压即是陆压，又因为沾了帝俊之子的因果，可以算是帝俊羲和的半子——不过又因为陆压的身份，从天理上看这是不成立的，同时也算是玉鼎的后嗣。

太乙真人看了半天，为了让自家师兄不输给这对夫妻，又把璇玑拉了出来——陆压是璇玑和玉鼎的孩子，这样听起来他们阐教就不落下风了。

真是个聪明神仙。

之后太乙真人被玉鼎着重照顾的事，便是又一段故事了。

于是陆压和玉鼎的关系也复杂了起来。

玉鼎是陆压的救命恩人，同时又算是陆压的父亲。陆压对玉鼎的心思则更是复杂，一方面是救命恩人，陆压需要在玉鼎身边报恩，另一方面陆压极其迷恋玉鼎的容颜，又为玉鼎一剑斩落登天木的风姿心折。同时，凭着古神的本事以及本能，陆压知道自己应该远离玉鼎，尤其是他发现自己对别人都是装傻、对玉鼎是真傻的时候。

陆压自己纠结，玉鼎却是完全不懂陆压的心思。就像是之前做局让璇玑进入天庭一样，玉鼎只道是帝俊与通天之间的默契，加之一点玉鼎心领神会却不可对人言的原因。话虽如此，但是刨除这些，帝俊不是对冷艳天真的璇玑没有心思的。只是这种心思对他们来说从来不会成为影响自己的利益的剑罢了。

再说陆压，玉鼎只觉得陆压是想要报恩了却因果，但是又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纠缠了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更多的东西玉鼎却是不知了。

见玉鼎认真，陆压立刻投降。

他又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而且话说回来，他也的确算是玉鼎养的灵宠啊，又不是他这只弱小可怜的金乌让其他人想歪的。而且玉鼎这徒弟才这么大一点，恐怕都没通人事呢，哪里听得懂这种玩笑。

杨戬也的确没听懂。

他有点好奇来人的身份，但是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奇。有个朋友来访难道不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前提是这个人不是玉鼎。

玉鼎真人看起来实在是不太会与人往来的样子，这才显得陆压的到来格外稀奇。

“陆压道君。”杨戬不知他的身份，谨慎的选了一个不出错的称呼。

陆压听了一愣，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几乎站不住、在雪地里滚成一团。玉鼎冷冷的看了陆压一眼，也并不理会他，只是带着杨戬回到了金霞洞，先倒了一杯灵茶给杨戬。

杨戬腹中饥饿，自然不会拒绝——就算不是这样也不会。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眼神不时瞟过陆压所在的地方。

陆压终于笑够了。他拍干净身上的雪，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看样子很是洒脱不羁，但是落座时却颇为小心、而且很是有礼。

见桌子上有茶壶，他给自己变出一个茶杯，然后倒了一杯茶。

“没想到我也能被叫做道君。”

“难道不该？”

玉鼎却是开口了。

陆压又笑。玉鼎怎么可能会在意他的自嘲，如今只不过是为了回护他的徒弟罢了。

“是是是，您说的对。”陆压突然眨了眨眼，贱兮兮的开口。“父亲。”

此话一出，杨戬却是被呛到了。

父、父亲？师父是陆压的父亲？

虽然……虽然听起来倒也是正常，但是玉鼎真人和其他人育有子嗣这件事却是让杨戬有些惊讶。无他，玉鼎真人就生着一张没有欲望的脸。

只是杨戬并不明白，这种亲缘关系算起来究竟有多水。真论起来，三清和巫族是兄弟，东华又是三清后裔，西王母和东华是兄妹，但是却与三清没有一点关系，反而和未衰落的凤族因缘颇深。再细数一些，很多神仙都能算得上一家，说的更离谱一些、关系再拉的遥远一些，所有神仙其实都是一家人。

所以，其实陆压和玉鼎之间所谓父子关系，也不过是陆压在想要戏弄玉鼎的时候才会提出来——不过玉鼎本人从来不在意罢，更不会有什么尴尬神态。

杨戬根基未成，玉鼎断不会让他再去凡尘之中。而他自己却也是不喜俗世，陆压这一来，便沦为了货郎，要去人间买些吃食回来。杨戬他资质不凡，又本身便有一半神血，初初开始修行便已经小有成效，想必真正辟谷之日也并不遥远。而越是接近辟谷，便意味着身体越是接近仙人之躯，到时候却也不必再吃那些凡物，而可以以灵果奇植度日了。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灵宝要如何伤心。几千年都是如此，种了灵药怎么可能不采来用呢，偏灵宝改不掉这个习惯。

陆压倒是没什么意见。

他和这些神仙不一样，陆压很喜欢混在人间。一来他本人还在天道那里挂着名，人间繁杂的气息更能遮掩他的存在，陆压虽然对或者没什么欲望，可是也不想去死，再落到那种境地，玉鼎可不一定会来救他。二来他身份复杂，见到这许多神仙也是心中不快，不如到人间去。

神仙做起事来是极快的。陆压架云而去，山脚下本来就不远、而陆压又不在乎钱财，贝币这种东西他可是不缺。买的人大方，交易成的便也快，一杯茶尚且没凉，陆压就已经回来了。他指尖一点，一堆肉食蔬菜便堆在了一起。

“既然父亲心疼徒弟，那不如自己动手来做。”陆压笑的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一手捞过他那杯茶、几下喝干然后随手一抛，茶杯变作一团雪花消散，陆压自己也化作一阵清风飘出了金霞洞。

肉是熟食，菜却是生的。陆压所言绝非只是一个玩笑，而是真的想让玉鼎亲自动手。

见杨戬欲言又止，玉鼎一点一旁空着的茶杯，烟青色茶杯变成一个碟子，里面是熟透的肉片，肉片上是植物煮成的酱。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一旁又多了一双玉箸。

“吃吧。”

杨戬意识到师父的心情不太好。对玉鼎真人亲近不足敬畏有余的杨戬并不敢去问玉鼎真人为何烦恼，只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玉鼎真人看着陆压送来的菜，心中微动。如果只是为了为难他，陆压又何至于再送熟肉呢。生的菜……青……

清。

这清气委实过盛了。

玉鼎看向自己的徒弟，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恐怕又将有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