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还在玉泉山抄书的杨戬尚且不知道自己身负如此重任。

甚至，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师父有什么不对。

一方面确实是杨戬与玉鼎相处时日不多，而且往往是杨戬心中喜爱尊敬、但是真的面对玉鼎却是敬畏有余而亲近不足。就算杨戬再如何敏感聪慧，却也很难每次都能发现玉鼎淡漠表象之下的不同。第二也是玉鼎着实内敛克制，让杨戬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同。

毕竟这种事其实连他那些和玉鼎一起生活了千年的师伯们都做不到。

藏书阁里面的书浩如烟海，杨戬只觉得哪怕自己凡人寿命的一生都耗在这上面都看不完。但是他却没有什么浮躁的心思，也不觉得气馁，更不会走马观花、扫一眼便算结束了，反而看的很认真。

越是看书、越是积累了足够多的学识，杨戬便越是有些迷茫。

特别是在他看过了关于六道轮回的书籍之后。

玉鼎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

杨戬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抹玄色，起先他还没回过神来，待见了来者冷若冰霜的俊美容颜之后，杨戬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师父。

只怪玉鼎平素都喜着浅色法衣，让杨戬一时间难以将这种沉稳严肃的颜色与玉鼎联系起来。

“何事不解。”

玉鼎真人行至杨戬身边，只见得杨戬写在绢布上的小字。很多都是抄录的他的批注，还有些书中内容，玉鼎能清楚的记着这都是哪一本哪一卷中的哪一页哪一行。最难得的是，杨戬的确思考过了。虽然不见得杨戬就是领会了他的意思，但是他却也没有敷衍对待，这倒是更难得了。不过因为杨戬现在所学不多，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可言，很多看起来都稚嫩了些，甚至还有谬误，玉鼎却也没有刻薄到还要苛责这些。

“师父。”杨戬起身，刚想行礼就被玉鼎拦住。他并不是很讲究这个，所以也不耐烦看杨戬总是如此。

杨戬面上带了点笑意。虽然玉鼎总说他们还不是师徒，但是杨戬现在叫玉鼎师父却不会再被玉鼎拒绝了。而且玉鼎当时还说了行使师父权利之语，这不就是已经认了师徒名分。

“杨戬只是刚才看到书中所说六道轮回……”小少年坐在玉鼎旁边，微微低着头。继承了瑶姬杨天佑两人优点、甚至还出挑几分的长相温若春水、神清骨秀，瘦下去的脸颊养回来了些许，可是再也没胖起来。长长的睫毛垂着，偶尔眨动几下，露出一点带着潋滟光彩的眼瞳。

“你在想你父亲。”玉鼎问道。

杨戬家破之事他也有所耳闻。修为高深的神仙不愿意搭理玉帝家事，而且天庭此时虽然做的让人发笑，但是的确占有大义，不管怎么说，天庭现在就是禁止思凡。而修为浅薄的小仙精怪则是不敢掺和进去，就算天庭再怎么式微，对付他们也是轻而易举的。玉鼎现在尚且不会猜到，竟然真有那等心野的蠢货愿意以精怪的渺小之身掺和其中、还妄想兴风作浪。

而杨家四口人，杨戬如今在他这里学艺，杨蛟被元始天尊安排去了西海与隐居在西海的散仙学习，瑶姬被关了起来，镇压在桃山之下，锁了仙骨灵根，羸弱甚至不如凡人，承受虚弱之苦与饥渴折磨，偏偏还因为仙体、连死都不能。而唯一丧命的、能与六道扯上关系的自然是杨天佑。

“是。”杨戬犹豫一下，想起玉鼎真人对自己的关怀，加之这段时间杨戬对玉鼎亲近了许多，倒也没有不敢开口。“杨戬只是想……”

抿了抿唇，脸颊眼尾都带着一点红晕的杨戬继续说道。

“父亲他的灵魂，是不是也到了冥界。”

“冥界主司仙神精怪之魂，人族出现的太晚，且又实在弱小，他们的灵魂往往不能撑到回归六道就会消散。”玉鼎的话还是那么直来直去，让杨戬面上一白。“不过瑶姬就算不用仙力，身上的仙气也会对凡人有所增补。或许你父亲已经到了冥界也说不定。”

“你想收了你父亲的魂吗？”

听到玉鼎之言，杨戬的心中一动。

他自然是希望自己一家能够团圆的。

而玉鼎自然能够看出杨戬的心思。他的确不擅长钻营人心，可是杨戬现在也不是什么能够掩饰自己内心的深沉之人。

“天行有常，万物自有定数。你既然看了这些书，自然该知道强求不是什么好事。”

“……我……”

杨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师父，是母亲错了吗？”脸色苍白的少年很艰难的问了出来。承认母亲错了，就是否认了他的父母之间的感情，也是否认了他与兄长的存在。只是杨戬却是不懂，这究竟该怪谁。怪玉鼎？还是怪自己的父母？可杨戬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站在母亲的对面，指点母亲的错误。

“你母亲自然无错。”玉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徒弟相处。指尖擦过杨戬眼尾潮湿晕红，袖间一抹浅淡的清冽酒香也被杨戬嗅见。眼尾处的一点冰凉让杨戬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人族出现之后便多与妖族巫族通婚，许多人族身上都有神仙血脉。”

既然是早就有之的事情，这也就说明仙凡通婚其实本也没有什么错处，更不会造成什么恶果。

“而且瑶姬与你父亲成婚之时，天条里面也没有这一点。”

不然瑶姬是不会与杨天佑成婚的。

瑶姬很清醒，情爱并不是她的全部。当时只是玉帝与麾下群仙斗法，禁情之说尚未成为定数，更何况天庭的男女主人就是一对夫妻，瑶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会把禁情禁欲写入天条。而且纵使瑶姬身为欲界女神，所管束的也不过是因为欲望而生的怪物异端，以及放纵欲望行破坏之事的罪神罢了。

就算瑶姬真的舍不得这份感情，而如果当时天条已成，瑶姬纵然一时贪欢与杨天佑在一起，也绝对不会生下子嗣，让自己的孩子面对今天这样的场景。

“那我父母——”杨戬只觉得眼睛越发灼热，立刻便低下了头。只是这样一来，眼泪却差点流了下来，慌的他又立刻抬起了头，对上玉鼎的视线之后干脆扑进玉鼎怀中、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柔软的衣料里面。

玉鼎愣了，杨戬也愣了。

玉鼎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明明之前他这个小徒弟还很怕他的，现在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杨戬心里却是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

就是刚刚看到师父在看自己有些羞窘，不想被看清自己在哭，结果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扑进了玉鼎的怀中。脸上是凉而滑的触感，鼻间是冷淡的清新香气，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一点厚重檀香。这大概是去元始天尊那里染上的。至于杨戬之前嗅见的那点酒香气，玉鼎只喝了一杯，剩下的时间一直躲得很远，现在倒是已经散尽了。

杨戬却是不知道这一点，只下意识去寻那一抹清冽酒香，幼犬一样在玉鼎怀中蹭了蹭。脸颊擦过整齐的衣襟，温热鼻息撒在胸口。

玄衣仙君越发的僵硬了。

“还不快起来。”仙君平素清冷如寒玉的声音都有些僵硬。

见玉鼎这么不自在，杨戬反而倒是自然了许多。他不但没有什么尴尬羞窘之意，反而还有些想笑。

不过杨戬也确实不敢笑出声就是了。而且想起刚才正在说的事……杨戬又没有了心情。

“师父……”

小少年已经掌握了在没有犯大错的情况下让玉鼎心软的秘技。

原本就有些圆溜溜的眼睛被瞪的更大，眼神里面颇有几分惶恐的意思，也不用多说，只唤一声师父，然后欲说还休的看着玉鼎真人，很难让人将其与“心软”联系在一起的玉鼎就会轻轻把事情揭过，连训斥也没有。

在玉鼎真人手下生活了许久的杨戬亲自认证。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小徒弟又这副被吓到的样子，玉鼎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教训他一顿。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拿捏了的仙君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的父母没错。但是现在天条已改，玉帝说他们有错瑶姬也没有办法反抗。”谁让瑶姬彻底和天庭断了联系。此时可没有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人神妖鬼混居同一片天地，除去一些特殊的地方之外，剩下的时间都是一般无二的。

“可是——”杨戬想说他的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天条还没有禁止仙凡通婚，他们一家如凡人一般生活，如果不是玉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仙子、他身上也有灵根。只是杨戬又迟疑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他看过书中记录的神仙的妄为造成多少种族的毁灭，也知道规则的重要。甚至，他的师父就是负责昆仑的戒律。

“可是……可是母亲……”

小少年低下了头，只露出了毛茸茸的头顶。

玉鼎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但是他看过太乙是怎么安抚灵珠子的。玄衣微动一下，玉鼎迟疑着伸出了手，揉了揉杨戬的头发。少年的头发柔软顺滑，带着一点微微的卷，像是什么乖巧的小动物。

“师父，我能不能——能不能再见见父亲。”

杨戬突然抬起头，抓住了玉鼎的袖袍。少年人的眼神沉重而坚定，好像又回到了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他抓的很紧，就像是马上要坠落到海面上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脚下能感觉到泡沫的凉，他也并不确定这根稻草是不是坚固到能救他的性命。但是，他还是紧紧的抓着不放。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