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西王母扫视着穿着一身玄衣、看着越发端方凛然的玉鼎，眼里满是兴味。

虽然说西王母与玉鼎的关系不错，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淡漠一个高傲，其中情谊有多深还真不好说。玉鼎不在乎其他人是喜欢他还是憎恨他，更不在乎其中的情分与恩怨。如果没有元始天尊，玉鼎只怕漫长的寿命里面只会看到一地的风景，而不会产生什么要去遨游四海八荒的愿望。

西王母确实是欠了玉鼎的情，当初的璇玑玉鼎虽然说是她还玉鼎的恩情，但是还恩也要对方需要才是，这位高傲的女神其实也清楚，她依旧欠着玉帝许多。不过两个人不常往来，尽管西王母其实很欣赏玉鼎，而且对玉鼎很有好感，可是真碰上了确实也陌生的很。

“阐教的玉鼎真人可是稀客。”西王母挥退了一众侍奉的仙侍，缠着金色蛇纹的座椅升起。玉鼎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带着小徒弟入座。“千百年不曾出过阐教一步，如今倒是到了我这里来了。”

这是在打趣玉鼎与天庭间的旧事。

自巫妖大战之后千百年未曾踏出昆仑的是玉鼎真人，去天庭的是璇玑仙子。清楚这件事的人委实不算少，可知道更深的内情的神仙确实不多。西王母正巧是其中一个。

可玉鼎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莫说西王母拿来打趣他，就算是现在有需要、玉鼎要当着所有神仙的面化身女体，玉鼎亦不觉得有什么。

“我最近总是思及过去的事。”西王母起身，厚重法衣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戬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条青色蛇尾。“借着这伤怀之苦，倒是酿出了一瓶浊酒来。”

“如此，当细细品味一二。”

玉鼎起身，一方小几就出现在了他们之间。上面是两个杯壁薄如蝉翼的白玉点荷杯。西王母果然欣喜，两个人对坐在蒲团之上，看起来粗糙古朴的酒壶被打开，柔柔的厚重香味便溢了出来。

玉泉山的仙人不通人情，但是却也不是迟钝到看不懂眼色。只是很多时候玉鼎都不需要去逢迎讨好别人，更不愿意多此一举来行这“举手之劳”。

香气袭人之际，略有些清苦的涩味也弥漫而开。细细嗅之，却不是酒中滋味，而是被勾起的愁肠百结、惹人黯然。

莹润手指按着酒壶，西王母长袖垂落，酒壶一倾便满了两杯酒水。这酒水果然浑浊的很，里面是氤氲着的梅红，在白玉杯上透出一片绯色的阴影。

酒已倒满，两个神仙却无一人动作。

西王母看着玉鼎，玉鼎神情自若，只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想必太华已经听说了天庭之事。”

玉鼎直接说道。

“天庭嘛，越来越不像话了。”西王母并不刻意避讳，不过本也没什么需要她来避讳的东西。女神之首并非虚名，便是昔日天后也要对她退避。“这笑话天天都有，我却不知你指的是哪一桩。”

“自然是天条之事。”

西王母抬眼，曾经一令天下倾的权势养出来的威严让人生畏。只是玉鼎却也不是什么一贯修身养气的神仙。他抬手，落于了杨戬的肩上。原本有些难受的杨戬顿时觉得一股清凉入体，解了之前的混沌与惶恐。

“何必如此。”玉鼎微有些不悦。

西王母却未收敛。一众小仙庸庸碌碌汲汲营营，但是他们这样的神仙却不必如此。而且，越是本事大的神仙便越是乖张暴戾，别管这些人披着什么样的皮，内里其实都是一般无二的——便是玉鼎也不例外。

莫要看着玉鼎霁月光风就觉得他是个淡然君子了，西王母可是见过玉鼎发疯的样子。

玉鼎这般只是不悦，却并不是真的动怒。西王母自然也不会因此就收敛声势，若是真要处处受人辖制看人脸色，她这神仙做的又有什么意思。

视线转了几转，西王母突然大笑起来。

纤长手指掩着嘴唇，金色细镯和银色长链碰撞着叮当作响。西王母发鬓之间的簪子步摇晃作一团，高傲而总是带着嘲弄的声线笑的嘶哑。

“玉鼎啊玉鼎，你也有今天。”

两个神仙一个垂着眼帘品酒，一个笑的花枝动摇、鬓发散乱。只有杨戬什么都不知道，焦躁又迷茫的看着两个神仙的交锋。

“我之今日未尝不好。”玄衣仙君淡声道。

“我却只盼着看你来日光景。”

西王母终于平息了笑意，笑盈盈的整理着自己垂下的发丝。如此，倒是又有了慈悲威严的女神之首的样子。玄衣仙君依旧不动如山，只有杨戬一个人听的懵懵懂懂，却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玉鼎指尖微动，又变出一个酒杯，浅浅倒了一点浑浊酒液。紧接着，杨戬的面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执着白玉酒杯的手。

杨戬疑惑的看向玉鼎，玉鼎只把酒往他面前又送了送，杨戬也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乖巧的喝了下去。

一股暖洋洋的热意散发开来，杨戬只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他的脸上热了起来，身上也轻飘飘的。耳边又传来了一阵笑声，杨戬迷迷糊糊的回头，却看见了玉鼎染着浅浅绯色的脸颊。

玉鼎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杨戬低头，只见玉鼎修长的手上缠着一段红绳，如玉手指骨节分明，红绳被玉鼎绑在了他的食指上。而绕在玉鼎手上的红绳便慢慢滑动着，放出一段又一段的红线。这红色仿佛有了生命，蛇一样爬在苍白底色上。

手指上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束缚感，杨戬勾了勾手指，却没有什么异样。玉鼎理顺了红线，把另一段绕在了自己的指尖。

“快去快回。”

什么……什么意思？

杨戬迷茫的抬头，对上了玉鼎沉静似冰壳的眼睛。

“你父亲若是愿意，便以此来盛装他的灵魂。”玉鼎给了杨戬一面镜子。“去吧。”

青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大殿之中，对杨戬微微俯首。

手中是寒凉入骨的冰。这镜面却不是光滑的，而是一种微微粗粝的触感。杨戬看不清镜子上自己的倒影。提到父亲，杨戬定了定神，转身便要跟着青鸟离去——他总是相信自己的师父的。

这一转身，小少年的眼睛被惊的圆睁。只见玉鼎旁边竟然多了一个身着杏黄色水合服的少年!

这少年眉如新月、朱唇皓齿，美姿仪、面至白。有温文之风，盛清逸浩气。正闭着眼睛枕在玉鼎真人腿上。

这正是他自己!

杨戬晃了一下神，随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玉泉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其他师伯也很少来此，而玉鼎真人又不是很重俗礼，所以杨戬在尤玉泉山的时候也不会太过正式——尤其是他现在根本不会见外人，而是一直在藏书阁里面抄书。

所以，杨戬的头发并没有梳起来，只是用发带绑在一起、不耽误他做事罢了。

现在，他的身体歪倒在玉鼎真人身上，发带也被蹭的松了许多。黑色发丝带着一点微卷，从发带中逃脱出来了些许。在杨戬离开之前，他自余光里面看见，玉鼎真人把这几缕发丝顺至耳后，然后直接扯开了已经松散的发带。

见少年松柏一样的背影随着青鸟一起消失在远处，西王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愿意收徒。”

原本西王母便已经威严尽显，女神之首的杀气与威压甚至让杨戬一瞬间灵魂震荡。幸而他身上法衣有出自玉鼎之手的阵法，而玉鼎亦在他的身上放了一道灵识，用以在关键时刻护他一命。可是现在，西王母才真真的像是个冷峻的、心如木石的神仙。

仙神向来没有慈悲，一语而一方天地陷落。

“命数如此，贫道自然不能拒绝。”

玉鼎不威不怒，淡若清风明月。

“呵，命数。”西王母嗤笑一声，“莫拿那西方两个无赖的话来诓我。你玉鼎若是真的信命，那又何苦还在此修行。”

“你又怎知贫道不肯顺应天命。”玉鼎眼眸微垂，看着越发像个雪雕冰铸的神像。

西王母却不再继续说了，这话本就也没有什么争论的意义。

就像西王母说的那样，玉鼎是最不信命的神仙。天地广阔，无论是神仙还是地上虫蚁，都逃不过命运二字。

异兽与浊物的相继陨落是命运，异兽成为大道、浊物成为天道也是命运。异兽衰而浊物兴、浊物死绝而双生莲从中生出，演化万物，这也是命运。而在这两个强大种族的兴衰间，更是有万物之至理。仙神与命运之间，何尝只是简单的规则与反叛者的关系。

他们互相依存、互相利用，相生又相抗。

“如此也好。”西王母低低呢喃道。谁知道这又不是玉鼎的好运呢。

再看玉鼎，石头做的心肠竟然也软了些许，如是变化，实则让人心惊。西王母一向知道玉鼎不同，此等异类，若不是天地共诛之，便是舍身做了献祭。虽然西王母算不得太远古的神仙，可是她却也看了太多了。只是那些神仙又与她太华何干，玉鼎却是她的友人。

她不忍。

“往事已矣。”玉鼎婉言宽慰道，“且再饮一杯。”

西王母这小小酒壶里面的酒实则比四海加在一起还要多，玉鼎变出的一方酒杯也可以盛尽一湖活水。两个人倾盏而饮，一时间大殿之中满是苦涩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