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西王母的宫殿连通着冥界。

作为冥界之主，西王母虽然也并不是时刻监察着冥界的状况，但是的确需要有可以快速掌控整个冥界的手段。随时通往冥界的通道只是其一。

而青鸟，则是西王母在冥界的一枚明子。

所以青鸟在冥界可以很大程度的代表西王母的权威、行使西王母的权利。

杨戬随着青鸟一路前行，穿过了一片宛若雾气一般的藤萝花从 然后又转过了一片紫竹林。西王母的宫殿里通往冥界的入口之一便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里是一处精巧的小竹亭。

亭子中间是一盏琉璃灯，灯壁分内外两层。内层上面缀着些蝴蝶样子的绢布，而且里面的灯在不停的转动。神仙有仙法，于是这布蝴蝶就像是真的蝴蝶一般可以煽动翅膀了。光影转动之间，便是一段翩然美景。

青鸟拨开周围飞舞的纱帘，带杨戬到了琉璃灯的旁边。

琉璃灯里面燃烧着的是一团火焰，散发出暖融融的黄色光泽。只是，沐浴在这种光晕之下的杨戬却不觉得暖和，只觉得一阵冷意袭来，沿着骨骼肌肉向上攀附，让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看起来娇媚伊人的青鸟一派和顺，实则却是冷傲性情。西王母让她带杨戬去见一个凡人灵魂，她就只把杨戬带到，最多看在玉鼎真人的面子上回护杨戬一二，别的却是不能有了。

法力一动，琉璃盏便被打碎。翅膀上依附着淡淡光晕的蝴蝶纷纷飞出，绕着两个人旋转、上升，灯光也像是被惊散的流萤一般，纷纷扬扬着撒的到处都是，然后被蝴蝶卷入一个圆中，融化成一道薄薄的光膜。

这团光晕就这么立在两个人面前，然后突然变得高大而巍峨。

这便是西王母去往冥界的其中一个入口了。

冥界是西王母生而有之的封地，若是西王母在冥界还要处处防备别人，那她这个西王母干脆不要做了。可是，这也不代表入冥界的入口这种秘事也能轻易被其他人知道了。与本源息息相关之地，岂可让他人窥伺。

杨戬现在刚接触到仙界不久，还没有太深的感触。等到日后回想起来，才感叹原来很多事早有痕迹。

青鸟率先迈步，杨戬虽然不熟悉这些东西，但是因为对玉鼎的信任、更因为不想堕了玉泉山和阐教的面子，所以也目不斜视的径直进了入口。

冷。

这是杨戬的第一印象。

不同于玉泉山充满了冰雪的、迫人的冷意，冥界的冷是黑暗、是孤独、是漫无边际的绝望。

冥界的天空是泛着暗红色的，像是半凝固时被搅的乱七八糟的血迹。他刚一踏入冥界的土地，无边的冷意便四面八方的涌了上来。

然后便是阴暗。

整个冥界，没有一缕阳光。冥界的天上挂着一道月亮虚影，这是常曦的太阴星。星主早早熬干了生机法力而去，太阴星也随之变成了死地，被西王母拿来盛装用来惩罚作恶灵魂的神水。

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味道的腥臭味无处不在，杨戬其实有些嫌弃。他师父喜洁，杨戬自然也近朱者赤，被传染了喜洁的习惯。

无论是青鸟还是杨戬都没有什么在冥界游玩的闲情逸致，一路上都只是匆匆而过，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样。杨戬的余光掠过无数迷茫或痛苦的灵魂，心脏不断下坠。

浣洗凡人灵魂的池塘到了。

冥界司掌万物轮回，生活在冥界之中的种族生而知之、为西王母麾下部族，奉这位女神为生身神灵。只是这么多年、这么多死于争斗之中的灵魂，纵然每一次劫难都会泯灭大批灵魂，起祸者也是神魂不存、化作清气滋养天地，但是日积月累之下，滞留在冥界的灵魂依旧是一个大到让人无法想象的数字，而且仅凭着冥界之人，再如何辛勤接引也是枉然。

至于凡人，这等弱小又数量众多的族群自然要在后面等着。冥界如今也只堪堪度化完了第一次量劫之下殒命的怨愤魂体，龙凤之争下的枉死冤魂还在这三川六井里面滞留。为了防止迟迟得不到接引的灵魂暴动，冥界引司只能把它们都暂且堆在镇魂池之中。

杨天佑的妻子是仙子、儿子之中也有一个拥有神族血脉。但是他自己却只是个凡人而已，纵有些功德在身，也只是让他可以不被压在池底。而且六道虽立、神官条例却都并不完备，天地间清浊二气回转喧腾，天机不明，大道茫茫然视不见世间蝼蚁，天道当主、公理不存，能得到此等待遇已经是幸事。

有青鸟开道，又有西王母的法旨，冥界之中杨戬又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负责审理人族及寻常走兽凡魂的引司已经等在了一旁，他身上穿着美人鸟纹样的官袍，腰间是一根皮鞭并一个黑金印玺，头戴青巾，手拿判书，身后是十余个侍奉的小吏。

“把灌江口被天兵所杀的杨天佑之魂带来。”

青鸟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冥界之中阶级森严。负责接引神族陨落后的残魂灵识之引司身份最高，然后便是掌管众多强盛种族身后魂灵之冥官，接着才是神仙妖魔。至于那些连灵气也无的凡人走兽，则归于末等引司，再往下分由小吏去理木石河川之命运轮序。

按理说冥界人手不够，杨天佑又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去寻找他的灵魂也应该并不容易才对——前提是他并非是由新天庭天兵所杀。

天地不仁，神仙也不是凡人所想象的慈心悲悯之供奉。昔者神仙不驯，喜怒之间万千种族陨落，便是披着一张受命天道、澄明公理的皮的天庭，也动辄因为各种原因而放任神仙在这些弱小种族身上发泄，甚至后面帝俊羲和争权、干脆就亲自下场送了多少生命轮回。不过那些也已经是旧事了，旧天庭已经沦陷，新天庭也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权力更迭。

尽管西王母是冥界之主，但是就算是冥界中人也不能说，西王母是个多和善的首领。在新天庭手中流干的血也不知道有多少。

可是如今是玉帝王母当道。

经历过许多起伏的神仙都不需要多想，只需一看这两个神仙折腾出来的事情便可知道，这两位也不是什么公正严明的神仙。甚至，玉帝没有多少身为本体的昊天的英明仁慈，只看这两个天庭之主竟然敢拿天条来作为工具便可知道，他们的权欲比公心重了不知道多少倍，只是如今还需要占个名头，所以暂时扮作了严明悲悯的假面而已。

一个公正严明又体恤弱小的天庭是不会轻易纵兵兴乱的。

杨天佑是目前唯一的意外。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

正相反，这再容易做到不过了。

如果换成其他强盛的、受天地眷顾的种族，玉帝可能还需要犹豫一下。很多事情都是相通的，玉帝在还是张百忍的时候曾经拥有一地实际上的归属权，他自然需要考虑如何控制手下，如何收普通人的心，如何防备这片土地上其他的强劲势力。如今做了天帝，其实与做山寨主人却也没有太多的区别。无非就是天帝占了大义，而山寨之主就算再有仁德名声也不过是匪类罢了。

玉帝需要在那些让他忌惮的族群上多加思考几分，毕竟西王母和昊天开了一个坏头，而当时天庭甚至没能迎来第二代便被名为传承实际上就是篡位的推翻了。因为他们强大，所以玉帝越发不能轻易就松口，在这些种族上广施仁德。可人族可就不一样了。

玉帝自己就出身人族——虽然他实际上是昊天的一片碎魂，可是玉帝自己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承认这一点。从人间走来的玉帝自然知道人族是什么样子。

高傲又卑微，弱小又强大，乐于认命又野心勃勃。

只是，这个世界终究是仙神的世界。仙神挥一挥衣袖，人间便山崩地裂。共工祝融一次斗争便让人间宛若末日，巫妖之间的大战让人类险些灭族。

如此的人类，怎么可能成为仙神的威胁。

玉帝施以“仁德”的不只有人族，但是人族是最特殊的一个。其间种种自然不必再尽述，人族的特殊只从当初一众神仙如何恼怒便可见一斑。而玉帝的选择却不是因为人族的特殊，最重要的原因也不是他对这些种族的轻视——而是为了恶心他手下的一众神官天将。

这种恶心不是那种幼稚的玩闹，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偏要摆在你面前，而是让这些神仙很是忍受不了的、对权利与自由的约束。

从前甚至入不得眼的种族，如今要护佑。从前自由行使的权利，如今要节制。招式不在幼稚与否，有用就行。有人看到的只是玉帝的伎俩上不得台面、好像玩闹一般，有些人却看到了主强臣弱、下属者一步一步后退。

想不退也没有办法，天条本也不会说让天庭践踏万物，而且天庭成立除了靠妖族打出来的铁血威严和帝俊扯的大旗之外，也少不了西王母与帝俊所立下的中正守纪的华美外袍。

帝俊倒了，西王母于昊天收拾收拾他的遗泽继续来用。现在西王母隐退、昊天不知所踪，而玉帝作为天庭帝位的传承者、昊天的分身，自然可以接过这把看似圆钝的宝剑来用。

臣下退却，君主自然就强势。

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的牺牲只是一个小小的凡人呢——至于瑶姬本人，则是被压在了桃山之下。

先不管玉帝对人族的看法是对是错，这点轻视倒是让他们现在寻找杨天佑灵魂要容易了许多。

杨戬握紧了手中的镜子，镜面上的纹路印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麻痒。指尖叩住镜面，原本透着血色的指甲都开始发白。

浅褐色的衣袍之上带着一点深色阴影，发丝末端是一点微卷。

杨戬再也按耐不住，立刻就要上前。

“父亲!”小少年伸手，却什么都没碰到。

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有些发愣，看到杨戬，便突然回过了神来，脸上神情既迷茫又悲伤，还带着一点下意识便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慈爱。

“戬儿。”

杨天佑轻轻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