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杨戬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就有些湿润。

故人的笑貌音容犹在眼前，只是却已经阴阳相隔。转眼间，亲密的一家人就然若破掉的玉瓶，这一瓣天涯、那一瓣海角，还有几处零落成了玉屑沙粒、飘落在风雨里。如今重见故人，就好像一段遗憾惨痛的时光被重新抚平，怎么能不让杨戬激动。

“戬儿。”迷茫之后，杨天佑已经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他已经是一抹幽魂，而杨戬——他的孩子杨戬!

穿着浅褐色衣衫的男人眼眶也红了起来，只是鬼魂没有眼泪，他就算再如何悲伤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你如何……你如何会在这里。”

说罢，杨天佑便反应了过来。

他被天兵所杀，只怕他的两个孩子也难以幸免于难。

再往深处想想，他娶瑶姬为妻，一开始自然是爱慕仙子容色气质，但是一人一仙共用一颗心的一段时光里面，杨天佑逐渐了解瑶姬的坚定不移、懂得了瑶姬的大爱与温柔。他懂瑶姬正如懂自己，相信瑶姬正如相信自己的手中笔、腰间剑。

瑶姬是一个顶坚韧顶慈悲的仙子、是一个决绝又强硬的女人，更是一个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母亲。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母亲，该是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没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杨天佑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已经感受不到寒暑的灵魂好似都在因为寒冷而战栗。他已经没有骨头这种东西了，但是杨天佑的每一处骨缝都像是凛冬时节的狭窄山谷，透着彻骨的寒意。

“你母亲她——”杨天佑咽下了后面的话。他的确爱他的妻子，如果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杨天佑会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就像是他一介凡人，面临天兵降临时，杨天佑下意识就挡在了瑶姬面前，拒绝让自己的妻子直对这些神仙——尽管他的妻子也是个仙子、是个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追杀吞了龙珠、已经可以算是半龙的三首蛟的战士。

就算是知道了来人其实是瑶姬的侄子，杨天佑也依旧没有让开。在大金乌追究瑶姬思凡之责时，杨天佑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说自己仗着瑶姬不懂情爱、与自己共用一颗心便把瑶姬哄骗了过来，只愿自己一死、换得瑶姬清白。唯一一个“贪得无厌”的要求也只是希望大金乌能放过他们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爱他的妻子。杨天佑视瑶姬为神女、为信仰，他爱瑶姬胜过自己的生命。

但是，这是他的事情。

杨天佑爱瑶姬，当然也爱他们的孩子。他知道，瑶姬有很大可能是不会死的，毕竟她是神女，她身上的污点是他杨天佑和杨戬杨蛟。既然现在他与戬儿都已经死了，瑶姬想必也能保全性命。

活着——活着。

让无数人心生向往又痛不欲生的词语。

有时候活着那么简单，有时候又那么困难。

杨天佑现在不想再思考那么多，也不能再思考那么多。

他与瑶姬夫妻一体，很多事已经默契到了骨子里。就像是杨天佑知道，如果那天大金乌真的答应他杀了他一人、放了杨戬杨蛟、不再追究瑶姬，他的妻子虽然会难过、但是她一定会扛起这个家，并且不让两个孩子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整日活在他的离开造成的悲伤之中。

杨天佑现在很担心，担心到了近乎惶恐的地步。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的情绪转嫁到杨戬的身上。杨戬担心瑶姬是为人子的孝顺、是他对母亲，爱，但是不应该是他强行加注到杨戬身上的、用仇恨和责任包装着的情感重负。

所以，他及时收住了下面的话，转而来抱自己的小儿子。

手掌一挥空，杨天佑什么也没有碰到。他先是茫然、然后便是狂喜。

他不能碰到杨戬!

杨戬还活着!

激动的狂潮几乎把杨天佑淹没。他的嘴唇张合几下，已经没了眼泪的眼睛微微发烫。

“戬儿!”喉咙似乎被哽住，撕裂一样的痛意阵阵传来。杨天佑想哭，又想大笑。已经刻入骨髓的矜持内敛让他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活着就好。”

是的，活着就好。

虽然杨天佑明白，或者不一定就代表幸福，但是，他还是希望杨戬能活着。至于什么仇恨，什么上一代之间的纠纷，杨天佑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背负这一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杨天佑如果自己面临这种情况，他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去救自己的妻子、去为自己的孩子报仇。可是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他的孩子。杨天佑不是热血上头就什么都能无视的少年人，他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沧桑，他明白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会让杨戬把自己烧成灰也难以释怀。

也许，他还是不够爱瑶姬。

可是、可是——

杨天佑相信，如果是瑶姬，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们的爱情与对彼此的惦念无需用世俗认同的方式来证明，更不需要把他们的孩子推进无尽的煎熬之中来显现自己的忠贞不渝。

“你大哥……”

“大哥也很好。”杨戬尽力露出一个笑容来，潋滟的桃花眼里面闪烁着水光，少年人却执着的不肯让它落下。“大哥去了西海与仙人学艺。我现在正在昆仑山，跟随玉鼎真人修行。”

于是杨天佑笑了。

身为长者，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好的。

只是，他的笑容之中总带着些担忧的味道。

“戬儿，你老实告诉我。”杨天佑看向自己的小儿子。他对杨戬，总是宠爱的。杨蛟小时候就皮实，而且淘气。小男孩大大咧咧但是不乏仁善忠勇，杨天佑对杨蛟一直是严厉更多。到了杨戬这里，因为自小被封印了灵根，杨戬虽然传承了神仙血脉，但是身体却并不好。杨天佑的严父之心在杨戬这里便碰了壁，任由杨戬今天推说不想背书、明天又说懒得锻炼。“你们去学艺，是不是为了报仇。”

杨戬的笑容僵硬了起来。

对上杨天佑严肃的神情，他也慢慢收敛了重逢带来的喜悦。

他不懂，为什么父亲会是这样的神情。

杨戬似乎又是明白的，父亲是不想他去报仇。

难道他不恨吗？难道他就不担心瑶姬、不担心他们的母亲、他的妻子吗？

杨戬知道，他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他更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很好很好、很善良的人。

他不是不恨，不是不在意，更不是不担心瑶姬。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孩子涉险。

满怀仇恨的少年不由得沉默，还是沉默。

他知道，他都懂。他已经不是那个成日招鸡斗狗、只消在父母兄长的荫庇下过日子就好的小少年了。如果他还是当初的他，那么杨戬只需要每天对父亲母亲撒撒娇、对兄长耍赖，摸东家个桃子、逗逗西家刚会走路的小女孩，然后一边别扭一边和家里的其他人一起期待着新生命的降生。然后，他会看到兄长娶妻，自己会有一个心爱的美娇娘，他们是见惯了他们的父母是如何恩爱相处的，杨戬相信，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兄长杨蛟都会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

可是，他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兄长不像他，继承了神仙的血脉。凡人固然可以修炼成仙，只是这个可能何其渺茫。现在有成事的希望的只有他，只有杨戬。

杨戬其实一直很痛苦。

他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他不与父母闹脾气、不偷偷藏起来，他们会不会就有机会逃走。如果他再厉害一点，是不是父亲就不会因为保护他而受伤丧命。如果他再坚强一点、再能吃苦一点，是不是流浪的路上兄长就不会那么辛苦。

其实不是的。瑶姬和杨天佑更多的是在安排府中的下人，他们不想连累旁人去死，没能逃走只不过是天庭的人来的太快太坚决，而他们接到消息又太迟。杨天佑会死，是因为大金乌本来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他，至于杨戬杨蛟反而才是附带的，不然也不会轻易就被天蓬元帅截了去。杨戬在路上已经足够坚强，生病也不会慢了脚步、面对蚊道人也没有哀嚎一声，他从来不是只接受照顾，而是与杨蛟互相扶持。

但是杨戬依旧痛苦而煎熬。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会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这样的人让其他人可以安心、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唯独不能让自己好过。

杨戬最痛苦的地方还在于他对自己的质疑。

在杨戬最初的认知里，他的父母没有错，他们一家都是无辜的。是玉帝无情，让他们一家支离破碎、阴阳分隔。可是，杨戬后来懂了很多事情。玉鼎真人让他看书，让他磨性子，也是让他增长见识。杨戬的眼界从灌江口的一片天空变成了整个山川大地，他的寿命着实短暂，他没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但是杨戬却也知道了很多道理。

而且，与神仙不同的是，杨戬尤其明白规则的重要。

神仙不重规则，他们实在是太强大了，又习惯了弱肉强食随心所欲的生活。杨戬却知道，只有铁一样的规则来进行束缚，才能保护规则之下的弱者。哪怕是不公平的规则下诞生的秩序，也好过强而无德之人主导的混乱。

所以杨戬开始怀疑，究竟是谁错了。仇恨是不会有错的，但是报仇却会影响很多人。这种思考和怀疑让杨戬越发痛苦。

母亲让他忘记，书上的道理告诉他天条不由得质疑，发生过的故事让他知道总有人能践踏规则如路边青草，师父告诉他自己的父母既错又无错。至于杨戬自己，他知道父母的爱没有错，他们一家也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可他们的确犯了天条。

虽然这天条是新修立出来的。

虽然有人肆意改变规则、以此来为自己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