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规则啊规则，权利啊权利。

杨戬现在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不平不甘不服，痛心伤心灰心。

有的时候，沉默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杨天佑不赞同，但是杨天佑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说出口。难道他还能怪自己的孩子有一腔孝心？

他不能。

他可以做出理智的决定，可却不能要求杨戬一定这么做。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无论怎么走都只会是艰难困苦。杨天佑希望他们幸福，希望他们能活的恣意潇洒，他又怎么忍心让自己也成为路上的一从荆棘。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剩克制的情感与无奈的沉默。

但是无论如何，杨天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杨戬按照自己的期望来活，而是希望他能轻松一些。知子莫若母，杨天佑这个父亲对孩子其实也很了解。正是因为了解，所以越发放心不下。可是，如果杨戬真的听了他的话不去救母、不去报仇，只是让自己整日生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这也绝对不是杨天佑所愿。

也罢，他们总该有自己的活法。

杨天佑带着杨戬做到了镇魂池旁边一处干净的地方，与杨戬细细聊着他离开之后的生活。

杨戬报喜不报忧，在他的口中，即使是流亡天涯也有一种野外寻春的静谧与闲适。但是杨天佑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怎么会不懂那到底是如何坚信的生活，更何况时时刻刻要担心会不会被追兵找到的杨蛟和杨戬只会更难熬。

他也同样明白，杨戬是没有这个能力让冥界的引司把自己带出来的。

非是他看低自己的孩子，只是就事论事。杨戬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至于未来，他当然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未来可期的。

“戬儿前来所为何事。”杨天佑并不想直白的揭开温情的氛围，但是如今他们都盛人恩情，却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事上。

如果只是为了看看他，杨戬却是没必要非是麻烦玉鼎真人。所以，杨戬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父亲。”杨戬的喉咙有些干涩。“你可愿……可愿与我一起离开。”

杨戬摊开手，古朴铜镜上雕刻着符文异兽，上面的鸟兽好像时时在变换动作，朱红的宝石点缀其上，镇住了万般邪狞。

这便是当初通天送给玉鼎的那个法器。

“师父答应我可以让我带您走。”杨戬的手控制不住的收紧，指尖被压的发白。“我会刻苦修炼，师父他很厉害，有他教导我一定会学有所成……到时候、到时候我便和兄长一起去找母亲，我们一家……”

杨戬的声音有些哽咽，杨天佑也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他们一家人啊……

他们一家人，灌江口的斜阳，还有带着花草清苦香气的风。

他们一家人，宛若合抱的花瓣。

怎么会不怀念呢。

杨天佑却只是微笑。杨戬少年意气，就算经历了这种祸事也依旧怀着年轻人的乐观与桀骜。杨天佑很高兴能看到这样的杨戬，他想，杨戬遇见的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不然他的戬儿又怎么会在提起那人的时候下意识便带出几分濡慕来，不然杨戬又怎么敢提出想来带他一抹幽魂离开冥界。

但是他却不能安然受之。

杨戬能安然受玉鼎的恩惠，那是因为杨戬是玉鼎的徒弟，这是师父对徒弟的关怀之心。可若是杨天佑将之是做理所应该，这叫厚颜无耻。而且，杨天佑心里也有顾忌。虽然能让冥界引司为自己办事的神仙一定也不会因为维系一个灵魂而为难，可若是他在这对师徒之间，杨戬究竟是从父亲还是从师父。杨天佑固然没有这个要与其争个上下的心思，他也没有暗自揣测玉鼎是个小气又爱计较的性子。只是其间的人情世故，他不得不多在意几分。

恍惚过后，杨天佑温柔而坚定的拒绝了杨戬。

他在杨戬身边，实在不能给杨戬什么帮助。

修仙一事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虽然现在神仙妖魔与人族一向混杂而居，但是真的愿意带人族修行的还是少数，能够修行之后飞升成仙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飞升的人族里面其中还多有假托人族身份、来人间赚取功德的神仙妖怪。瑶姬身份特殊，与杨天佑成亲之后便绝口不谈神仙之事，杨天佑也没有贪心的意思，他与瑶姬约定只谈今生，并没有接触修行之道。

这方面他帮不上杨戬，其他方面就更帮不上了。杨天佑自问自己的确很爱重自己的两个孩子，但是，如果杨蛟杨戬真的要去救母，杨天佑难道能狠得下心去阻止？

不，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既然本来就只求一世，又何必如今再贪图一时的延续。

“为父已经迈入了亡者的世界。”杨天佑想为杨戬理顺鬓边的一点翘起的卷发，可是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一抹残魂，连碰到杨戬的能力都没有。他垂下眸子，掩住了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失落。“冥界才是我该停留的地方。”

“戬儿，我知道你从小就主意正，也知道你和你兄长最是重情。父亲便是劝你们忘记这一切、好好的生活下去你们也是不会听的。”男人温润的声音顿住，然后又是无奈一笑。“更何况，我也说不出第二次让你们放弃去救你们的母亲的话了。”

大金乌的态度杨天佑看得分明，他不相信如果玉帝这个兄长对瑶姬还有慈爱之心的话、大金乌这个小辈还敢如此。这只能说明，玉帝也并没有想雷声大雨点小的将此事揭过，瑶姬一定过得很不好。

“我在这里等你们。”杨天佑虚虚的抚摸着杨戬的侧脸，鬼没有眼泪，他的眼睛却像是在下雨。“无论如何，戬儿，你要保重自己。我和你们的母亲始终希望你们能过得好。我还没有见过蛟儿，无论能不能……你们最后都要好好的，让阿父再见你们一面。”

“好了，快走吧。”杨天佑做出了推的动作。“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杨天佑现在根本碰不到杨戬。但是杨戬却好像真的被推到了一样、顺着杨天佑的动作向前。他几步一回头，浅褐色的身影如一杆亭亭的竹，始终看着他的方向。

“不要再回头了。”杨天佑提醒到。

杨戬知道，他说的不仅仅只是这一段路程。

最后看了一眼，杨戬狠下心再也不回头看去。衣袖粗鲁的擦干了眼泪，杨戬握着手里的法宝，好像能透过这面镜子得到玉鼎真人的支持一样。

青鸟和引司早就到了远处、给这对父子留出来了空间。见到杨戬，青鸟也不多问，吩咐了引司几句便带着杨戬离开。

走过熟悉的路，一旁的恶鬼被青鸟身上的凛冽仙气搅碎成一团浊气。杨戬神思不属的跟在后面，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在他的手中。

跨过光幕，周围忽然明亮了起来，好像到了另一片天地——冥界也确实是独立在外的一方世界。

“这边请，我带您去见真人。”

青鸟的语气客气却又没有多少热情，杨戬也不在意这个，只跟着青鸟前行。虽然这边的路他曾经走过，但是西王母宫殿里面处处都是阵法，又时时变换，如果没有青鸟，他一时间还真的找不到大殿。

大殿之中，西王母与玉鼎还在饮酒。

这昆仑山两个酒量最差的人碰到一起，竟然还真的喝空了西王母酿的苦酒。

虽然大部分都是西王母自己一个人喝光的，但是玉鼎到底喝了两杯，而且他平素向来不饮酒。所以，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他，理所当然的喝醉了。

等到杨戬跟着青鸟归来时，看到的便是坐姿挺拔、如同一把剑一样的师父，还有正趴伏在案上无端发笑的西王母。

青鸟告罪一声，便先去服侍她的主人。

西王母如此青鸟倒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位女神除去做天后的那段时间稍微收敛了些之外，其余岁月都是乖戾恣睢、目下无尘，即使说句疯癫也不为过。不过神仙大部分也都是这个性格。不过玉鼎真人也跟着如此、今天还醉了一场，倒是让青鸟有些意外。

怔愣过后，杨戬也赶快上前，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毕竟玉鼎真人坐姿端正、举止有度。若不是脸颊上淡淡的红晕以及略平和了些的气场，杨戬甚至不会发现他喝醉了。他总不能也如青鸟那般直接把他的师父扶起来吧。

“多谢师父赐下法宝。”杨戬恭恭敬敬跪坐在一旁，双手将法宝奉上。

玉鼎真人却是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接。

“既然给你了，那你就收好。”

这话里面的意思竟然是直接把东西给了杨戬。

杨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西王母却是又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大方。”华贵威严的女神靠在青鸟怀中，投来懒洋洋的一眼。“昔年通天教主把乾坤镜送给你，你平日里随便一扔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就这么给了出去。”

玉鼎不理，只让杨戬收好，然后从容起身。若不是身上那点酒气，玉鼎还真与平时无异。

“贫道只有这一个徒弟。”既如此，玉泉山都该是杨戬的，何况只是一面镜子。“叨扰许久，便先告辞了。”玉鼎一手握住杨戬手腕，杨戬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便已经身在金霞洞之中。

玉鼎到底是喝醉了酒，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便有些懒洋洋的不想动。玄衣纁带的仙人坐在案边，一手撑着额头，广袖滑下、露出一段白皙手臂。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

杨戬正要去煮一壶灵茶来给玉鼎真人解酒，却突然听见了自家师父略带着点沙哑的声音。

“你想要安稳却弱小，还是想要九死一生的强大。”

杨戬回头，却看见玉鼎真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纯黑的眸子带着一点潋滟光彩，正定定的看着他。

“杨戬宁愿死于后者的路上。”

犹豫一下，杨戬还是如是回答道。

玉鼎好像笑了一下。

“何至于此……”

后面的话杨戬却是没听清。

“去吧。”

玄衣的仙人挥了挥手。杨戬按下心中疑惑，恭敬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