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玉鼎真人酒后的问话好像只是一场梦。

杨戬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改变，玉鼎真人性子冷情古怪，平素不爱多加走动，再加上杨戬如今虽与玉鼎真人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名分，因此总也不好在阐教之中多加走动，尤其是阐教之中阵法层层，想要不被其所伤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阐教中人、要么精通阵法且法力高强。杨戬两样都沾不上，也只能待在玉泉山。

话虽如此，但是只能留在玉泉山也是也不是一件很让人憋闷的事情。毕竟玉泉山地脉广阔，虽然因为常年酷寒而没有多少生灵，但是却是多了几分孤冷险奇，而且玉鼎真人并不限制杨戬出金霞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杨戬往往喜欢出去探险，而且还真的被他发现了一窝金翎银翅的小鹰。只不过小鹰野性难驯，极其不愿意亲人，即使已经信任了杨戬，也不过是愿意让他进洞穴而已，根本不愿意与杨戬离开。

要说有什么改变了，大概是玉鼎真人对杨戬的要求更为严格了。严格到杨戬有几次甚至不能完成玉鼎真人的要求。

玉鼎倒是没什么说法，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最近要求的严格了些，只不过情况特殊、等不了人，这也是无奈之举。但是杨戬却是无法原谅自己，往往在玉鼎真人说话之前便给自己定下了惩罚，短短一段时间的光景就把自己折腾的形容憔悴。

除此之外，最近杨戬要喝的药也是越来越多了。

就算是仙药，其实味道也算不得多好。闻一闻自己的衣袖，杨戬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腌入味了。可是他又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喝这么多药？

要不是心里对玉鼎真人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杨戬早就要偷偷做点手脚、把药倒掉了。

若是刚来玉泉山的那段时间，杨戬固然心里也对玉鼎真人很有好感，但是他还真的不敢多言。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虽然杨戬总觉得玉鼎真人有些奇怪、对自己忽冷忽热的，可杨戬又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玉鼎真人对他到底好不好、对他到底用不用心这种事，杨戬自己怎么可能不清楚。

心里有了底气、胆子也大了许多的杨戬现在颇有些当年灌江口小魔星的风采，虽然碍于玉鼎真人的冷淡与威严不敢太过放肆、但是把人拦下问个话这种事还是不算什么的。

玉鼎真人这段时间总是来去匆匆，一副很忙的样子。从前他还能时不时去藏书阁陪着杨戬坐一会，现在却只有在检查杨戬的功课的时候才会出现了——剩下的就是拿着药来找杨戬喝多了时候。

杨戬不想回忆那种奇怪的味道。

杨戬一边往绢布上抄着书上的文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拦下自家师父，然后又要用什么手段来“逼供”。在那次冥界之行后，杨戬便彻底明白了自家师父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外冷内热、口是心非的神仙——死于玉鼎剑下的冤魂简直想一起给杨戬洗洗眼睛，这要多瞎才能把这两个词和玉鼎联系起来。

且不管那些死鬼，反正杨戬是这么认为的。而且，玉鼎对他的确足够温和。

事实证明 有些事就是不能多想。杨戬这边想着师父，那边玉鼎真人已经带着药到了洞口。

绢布上的字迹已经与书上的批注又几分相像。杨戬早早地就放下了笔，低着头好像正在看书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一直在留心周围的声音。

玉鼎的脚步声很轻。事实上，大部分神仙都没有什么脚步声。毕竟他们身体轻盈、内息也沉稳，而且，仙力是时时运转着的。

杨戬其实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能听到一点衣料的摩擦声，倒是药味比较明显。

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等到药味浓起来的时候，杨戬突然起身、拉住了玉鼎的袖子——谁让他的师父这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不给他一点机会来说他想说的事。若是现在不抓紧机会，那就又要等下一次了。

绝对不是他不想喝药、专门等着这种时候来转移视线。

绝对不是!

“师父~”

小杨戬声音清软。少年还没到变声期，带着点稚嫩的童声脆而软，拉长了调子又刻意讨好的时候听起来甜的让人牙疼，又黏又软的想一块米糕，还是加了许多糖的那种。

玉鼎真人的手很稳。拿剑的手本来就是要稳的，而玉鼎真人的手更是稳的过分，便是三四个杨戬挂上去也不会影响玉鼎真人剑出惊鸿。而他的佩剑本来也不止三个杨戬重。

“喝药。”

玉鼎却一点都不被小徒弟难得的撒娇迷惑，只把手中玉碗往前一递，简直比他的剑还要冷硬。

“……”杨戬语塞。师父不是应该先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吗？只是噎归噎，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师父，这几日喝的药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杨戬现在一提到药就嘴里发苦，更别提现在还能闻到药味。要不是玉鼎实在不算是个和善的师父，杨戬恐怕早就跑了。

“给你调理身体。”白色的碗盛着黑色的汤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你只管喝了就是。”

“可不可以不……”

见玉鼎真人神情冷淡、一双黑沉眼睛立刻瞟了过来，尾音被识时务的小杨戬吞入腹中。

“可是真的很难喝……”小声抱怨一句，杨戬拿起药碗，咕嘟咕嘟一口气都喝了下去。刚放下碗，杨戬面前就出现了一只托着丝帕的手。

素白的丝帕细腻而带着微光，白的不见一点杂色。可那只手竟然也没有被比了下去，反而被衬托出几分柔和。帕子上托着几颗腌渍过的果子，果肉是深深的粉，带着一点橙色。

看了看玉鼎，杨戬试探性的拿起了果干。见玉鼎没说话，已经很能读懂玉鼎心思的杨戬便也知道，这是玉鼎给自己准备的。小少年心中不禁有些意外、还有点欣喜，看起来就甜美可口的果干有些软韧，并不是一味的甜，反而果子本身的味道比较浓，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酸。苦涩的药味缠绵几许，终于被彻底压下。

见小徒弟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玉鼎直接把整包果干都塞了过去。杨戬有些不好意思，怎么看起来好像哄小孩子一样。但是，他手上却很诚实的拿的很稳，腮侧被果肉顶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一道笑声突然响起。

“我就说小孩子都喜欢这些嘛。”已经看了许久好戏的太乙终于出了声。“灵珠子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哄他的。”

杨戬一惊，这才发现旁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他不禁怀疑自己，难道他的天赋就这么差？竟然连旁边有人都不知道。

玉鼎瞥了一眼太乙，没有拆穿他这个幼稚的师兄——幻身消音的法术齐齐上阵，竟然只是为了逗一个小孩子。

只是这却也没必要特意点出来。杨戬现在暂时只算是凡人之躯，毕竟他的灵根又重新被玉鼎封印了起来，等到日后杨戬开始修行，太乙这种不走心的粗陋法术自然瞒不过杨戬。

“太乙师伯。”杨戬有些窘迫。他愿意对师父如此，不代表他就不介意其他人知道了。不过太乙却没怎么在意，毕竟他最宠的小徒弟灵珠子比杨戬还能撒娇耍赖、脾气也不知道比杨戬大了多少。

“杨戬师侄这字倒是不错。”太乙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含笑夸赞道。

玉鼎这神仙活的向来无趣，每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读书，一手字练了何止千百年。杨戬的字如今只是有几分形似玉鼎，不过却也当得了这等夸赞了。

杨戬指尖勾动一下。他原来的字体当然不是如此，或者说，杨戬其实也没有什么字体，只不过能做到工整罢了。因为玉鼎写的字实在好看，而杨戬又对他这个师父濡慕的很，所以才总是会下意识的去模仿玉鼎的字。如今被太乙真人这么点出来，杨戬倒是有几分不自在，想去看玉鼎的反应、然后又生生忍住了。

“尚可。”玉鼎矜持夸赞道，“只是少了几分筋骨。”

不同于杨戬的失落，一旁的太乙白眼已经忍不住跑了出来。

尚~可~

虽然他是师兄，但是到元始天尊身边的时间可比玉鼎晚了很多。可以说，太乙真人很多本事就是玉鼎教出来的。想他太乙如此聪明绝顶天资不凡，也没得个玉鼎“尚可”的评价。明明就很高兴，装什么呢。

都为了还没拜入门下的徒弟把自己的心给挖了，现在在这里矜持的让人不敢亲近。

只不过，这些话太乙是没胆子说出来的。

至少不敢当着玉鼎的面说出来。

玉鼎可向来“六亲不认”，手中利剑不讲一点情面，戳一下就是两个洞。太乙对自己如今的样貌很满意，如此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再加几个洞可就不美了。

检查了一番课业，玉鼎满意颔首，然后告诉了杨戬太乙真人会来金霞洞的原因。

“贫道有事要离开几天。”清清冷冷的仙君垂着眸子仔细翻阅杨戬所写的东西，白皙指尖慢慢从黑色墨迹上划过。“太乙师兄会代贫道来教导你。戒骄戒躁，潜心学习。”

杨戬睁大了眼睛，总觉得这个消息有些突然。

他已经很适应只有他和玉鼎的生活——倒不是杨戬被这种平静但充实的生活磨灭了仇恨，但是他依旧有一种惯性被打破、自己的地盘被入侵的感觉。

太乙真人：？

你们这对师徒真的……贫道都不想说!

“师父？”杨戬讷讷开口道。对上玉鼎真人冷清双眸，他也只能垂首应诺。

“杨戬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