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欢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天欢既已转世，咒语便不能为她确定锚点，新的锚点是这一世母亲为她取的名字––石。

石满足地舔舐着指缝间最后一点咸香的油脂，那点没抓住斑斓大鸟的懊恼早已被滚烫的肉条驱散得无影无踪。

她的肚子鼓胀起来，带来踏实而温暖的饱足感，催促着她回到洞外那片充满未知与伙伴的绿色世界。

“登！（走！）”她含糊地对母亲咕哝一声，像只灵活的松鼠，手脚并用地窜出了山洞，朝着她和伙伴们约定的方向跑去。

阳光重新拥抱了她泥泞的小身体，林间的风带来草木的清新，也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气味她太熟悉了，是血的味道，但混杂着一种更浓烈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她的小鼻子皱了皱，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转向气味飘来的方向——那是部落里专门用于处理猎物和丢弃秽物的一处低洼地，靠近溪流下游，离居住的山洞有一段距离，就是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洼地里，几个成年女性族人正围在一起。石认得她们，是负责处理猎物和照顾病弱的“手灵者”。她们的表情严肃，动作带着一种沉重。

石悄悄靠近，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好奇地探头张望。

洼地中央，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幼崽，叫“小藤”。

小藤的腿露在外面，那景象让石小小的胃袋一阵抽搐——那根本不是一条健康的腿！膝盖以下的部分，肿胀得像一段腐烂的树干，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上面布满了流着黄脓的烂疮，皮肉溃烂翻卷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头。几只绿头苍蝇贪婪地围着那里嗡嗡飞舞，不肯离去。一股浓烈的恶臭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小藤紧闭着眼睛，身体偶尔痛苦地抽搐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像被踩住了脖子的幼鸟。

一个年长的手灵者，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蹲在小藤身边。

她手里拿着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燧石片，正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刮掉小藤腿上那些明显坏死的、流着脓水的腐肉。

每刮一下，昏迷中的小藤身体就剧烈地痉挛一下，发出模糊的痛哼。

脓血混合着黑色的坏死组织被刮下来，滴落在洼地的泥土上，迅速被贪婪的泥土吸收，留下更深的污迹。

石看得浑身发冷，胃里刚才吃下去的美味烤肉似乎开始翻腾。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她认得那种伤，部落里的人管它叫“烂疮鬼”。

通常是被带刺的荆棘划破，或者被虫子咬了之后，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好，又在泥水里泡过，就很容易变成这样。

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划痕和蚊虫叮咬的包，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前几天，她的脚踝也被一根断木茬划了个口子，在泥地里疯跑了一天，晚上痒得厉害……她赶紧摸了摸那个地方，还好，只是结了个小小的硬痂。

她看着手灵者那布满老茧、沾满污血和脓液的手，看着小藤那条几乎不成形状的腿，看着刮下来的腐肉……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原始的、冰冷的恐惧。

她见过部落里有人因为这种烂疮死掉，身体被抬出去，再也没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她的太阳穴！

“呃！”石闷哼一声，小小的身体晃了晃，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没。

白光中，不再是熟悉的丛林和山洞。她“看到”一个巨大、冰冷、光滑得不可思议的殿堂。

里面站着几个身影，他们穿着一种极其古怪、质地奇特的“皮”，像是流动的月光凝结而成，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他们的面容……石无法看清细节，只觉得异常清晰却又无比遥远，带着一种非人的精致和淡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洁净到极致的、让她极度陌生的气息，没有一丝泥土和血腥的味道，反而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疏离的寒意。

其中一个身影，手里拿着一把形状奇特、闪烁着七彩寒光的“骨片”，正对着一个躺在同样光滑玉石平台上的、一动不动的人。

那“骨片”极其精准地落下，没有一丝犹豫，轻轻划过那人身上一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处没有喷涌的鲜血，只有一层淡淡的、如同水波般的光晕在闪烁。

动作优雅、迅捷、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冷漠，仿佛处理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件需要修缮的物品。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被惊飞的鸟。

剧烈的头痛也随之退潮，只留下阵阵余悸和一片眩晕。

石猛地甩了甩头，大口喘着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洼地里手灵者刮腐肉的动作、空气中腐败的血腥味、还有刚才白光里那些穿着“月光皮”的淡漠身影用冰冷“骨片”精准切割的景象……两种画面在她幼小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搅动。

哪个更可怕？是眼前这带着原始血腥、散发着死亡气息、却带着手灵者粗糙汗水和沉重呼吸的“治疗”？还是那冰冷光滑、纤尘不染、动作精准优雅却毫无一丝温度、如同处理死物般的“切割”？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寒意和混乱攫住了她。

那白光中的景象，虽然“干净”，却比眼前的腐肉和血腥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格格不入。

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投下的冰冷倒影，与她现在沾满泥土、呼吸着草木腥气的生活，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

“唔……”洼地里，手灵者似乎完成了初步的清理，她放下燧石片，发出一个疲惫的音节。

另一个族人立刻递上一些捣烂的、散发着苦味的草糊，厚厚地敷在那片被刮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小藤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石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猛兽追赶一样，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片散发着死亡阴影的洼地。

她跑得飞快，光脚丫踩在落叶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仿佛要把那可怕的景象、气味，连同那冰冷白光里的记忆碎片都远远甩在身后。

她一路狂奔，直到重新听到熟悉的溪水声和伙伴们隐约的嬉闹声才停下。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额头上的冷汗被风吹干，带来一丝凉意。

她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胃里翻腾的感觉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灵魂深处那丝寒意却像跗骨之蛆，难以驱散。

抬起头，她看到赤鳞、金环和碧纹正蹲在溪边浅水处，用削尖的小木棍戳着水里的游鱼，发出欢快的、不成调的低呼。

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切看起来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属于这里。

刚才洼地里的一切，还有那诡异冰冷的白光画面，仿佛都只是她饱餐后做的一个短暂而恐怖的噩梦。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白光里的“月光皮”和“七彩骨片”，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熟悉感”，仿佛……她曾经属于那里？

碧纹第一个发现了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发出邀请的呼声：“喔！挥挥？（来玩？）”

石看着伙伴们无忧无虑的脸，看着阳光下清澈的溪水，看着那些灵活游动的小鱼。

生存的残酷被眼前的鲜活暂时推到了脑后。她用力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泥土清香的空气——这是她熟悉的、活着的味道。

她努力把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画面压下去，然后，像甩掉身上的水珠一样，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把刚刚看到的幻影彻底甩出脑海。

“唔！登！（来！玩！）”她大声回应着，脸上重新绽开属于“石”的、纯粹的、对游戏和伙伴的渴望笑容，迈开脚步，朝着溪边奔去。身影再次融入阳光和溪水之间。

只是，在她奔向伙伴的瞬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白光中那个拿着“七彩骨片”的身影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精准和僵硬，弯曲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孩童自然的摆动。

那点异样，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命运的齿轮在溪水的哗啦声和幼崽的嬉闹声中，继续无声地、冷酷地转动着。那笔被遗忘的沉重债务，正以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一点一滴地在这个名为“石”的小野人身上，刻下属于这个蛮荒时代的印记。

而深埋于灵魂废墟之下的、属于“天欢”的冰冷碎片，也正被这浓烈的血腥、腐臭与生机的气息，悄然撬动，发出无人听见的、尖锐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