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只蛀虫的林檎。它一边把甘甜的汁渡入你嘴里，一边又等着你咬上它内在的腐败。等着看你厌恶的呕吐，再把它吐给你的汁水拿回去，拿回他带给你的一切，又带来苦痛。苦痛中带着甘甜，甘甜是死前的回味。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你死于烂林檎的毒药中。你也啃食了它的果核。于是林檎死了。
“此果味甘，能来众禽于林。”——《本草纲目》
在乌云凄厉的叫声中，雷声气愤的聚集了起来。是谁？是以水又一次的生命轮回，如万根蛛丝从空中飘落。它们布在柏油路上滑滑的流动着， 在粗粝沥青路上缓慢的爬行着，往地心引力的更深处而去。它们比任何人都更深爱着这颗蓝色的行星，所以想和她贴的更近。近一些。再近些。
这一刻的世界又突然有了心跳。伴随着世界的心跳声和眨眼，一个身影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行走着。他的脸被那些蛛丝遮住，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想追上他却怎么也无法靠近他，他似乎永远都和我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距离。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头看见他也倒在水洼间，满身淤泥。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在那一刻看到他那一颗疲惫的头颅上，挂着一张愁苦的脸。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我的脸。他是我。
水珠。雨滴。水混合着路上的污渍，油油的扒在我的脸上，都从水中站起来，头顶是一轮又一轮，仿佛没有尽头的拍打。那些珠子一样的水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一颗接着一颗的落下来，连成一条条水流，水流又编织成一片水幕，沉重的覆盖我，包裹我。我的脚步痛苦至极，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仿佛要把腿骨拉断似的重力，在一声声来自天空云朵间的呼唤声中，我又觉得身体僵硬的无法动弹了。闪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咯吱。咯吱。只听得到风雨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抽打的哀嚎不止和被雨滴拍打的老树们叫骂呻吟的声音。只看得见天上蠕动着的云彩迷人的身段，只嗅得到空气中草木被雨滴抽打出鲜血的味道和空气中湿润水汽交错穿插着的死鱼味。只说的出一声又一声颤抖的求饶，却无法念出半句真正的话来。只感受到身上短促的撕裂痛和风吹过来时的寒凉。
我看到天空密密麻麻的黑色中有一缕阳光晒出来，阳光照在街道上，而我正朝着黑暗处走去。阳光追着我。想拉住我的手，但它的温暖却没有实体，连摩擦力也没有。它拉不住我。就像离开的时候，父亲也拉不住我，他没来得及，阳光也没来得及。我的身后和视线里是一片暖黄的光，天却是黑色的，像极了太阳在黑夜冲破昏暗来找我。可雨的湿润还停留在我身上，太阳不能把它变成温暖的，也不能把我变成温暖的。
于是我独自漫步在雨中的街道上，在雨中洗去我的忧伤，洗去我的怨恨，洗去我的愁怅。洗去了。甚至洗去我一切的悲凉。那些粘稠的，困住我一生的东西全部消散了，被冲刷的一干二净。黑夜在慢慢吞噬着太阳向我伸过来的光亮，向我摸索过来的手。一切都归于寂静时，雨停了。
我的残破的身躯安静的倒在了水与污渍中间，像一个醉汉一样，静静的，默默的躺倒在地上。身体沉甸甸的，软绵绵的，像是吸满了水，骨头不知道哪儿去了。我失去一切欲望。我没法站起来，也没去尝试着站起来。在这最黑暗，最可怕的时刻，我的视网膜却敏感的捕捉到远处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在靠近。瞳仁猛的颤动了一下，视线有些模糊，我努力的想闭上眼睛，无奈身体已经不听我差遣。一切感官都在那个踩起片片水花的影子推进时放大。慢慢放大。
他是我。
污水让他的身上脏了，湿了。泥点子飞到了他的腿上，身上。但他没有丝毫不满，只是急匆匆向我跑来，两条腿抬的飞快。我看清了他身上灰蓝色的厂服，看清了他乱糟糟的头发。我离他越来越近了，我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在朝我奔来。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有一丝微弱的悲伤，但很快也被心海的浪潮冲散。有些疑惑，但也不多。他一下子冲过来停在了我面前，我有些羞耻于自己当下的面貌，我以为他要蹲下来，他的身体却摇晃了一下，直直的跪倒在我身前。
我认出他是那另一半的“我”。他同样残缺的身躯中装着我绝大多数，甚至是几近全部的懦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天上又开始下起小雨，只是天没那么暗了，雨水也没有那么激进而勇猛了。它们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时，我心里的疲惫居然散去了。但我的身体并没有充满力气。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恢复的，有些事情也是无法弥补的。劳累过的身体永远不可能完全恢复原状。伤害就是伤害。伤口和伤痕恢复所需的时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哈气声和嘶嘶声。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溃散，从胸口开始破碎的裂痕慢慢的延伸开来，呈环状条形分布。他的身体在裂开，崩坏，粉碎的部分变成微小的颗粒，消散在空气中。我努力想抬起手去触碰他，他慌张的握住我的手，口中模糊不清的念叨着些什么东西。那些音节黏在他嘴里，像一块麦芽糖。又飘出来，粘到我的耳朵中去。我听不清他濒死的呻吟声中到底掺杂着些什么东西。究竟有哪些是他想要表达出来的?
他越是急切的想要说出来，口中的声音就越是杂乱无章。一阵风吹来，清脆的断裂声响起，犹如一块玻璃被打碎在地上。他的身体动作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一下，但我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做了这事，也许它在千里之外，也许是什么东西护着它使它既不受谴责也不受审判。他的脸裂开了，然后是他的整个头。看着自己脸破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好像一面镜子在我面前打碎了，但却很奇怪的真实。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碎了镜子里的空间，而不是砸碎了镜子。
“咔哒”一声，他的眼球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头，只是一颗圆的诡异的，几乎像玻璃球一样的正圆的球体从他的眼眶里飞了出来。那东西在空中滚了几圈，然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那东西立马四分五裂的碎了一地，成了一些细小的渣子，那些细小的玻璃渣在水洼里闪了一会儿，随后消散溶解掉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包粗盐撒到了水里。我呆呆的望着那潭水，慢慢的坐了起来，总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那感觉在向心尖爬去，那感觉动作粗暴，猛烈而强硬。
他又把脸贴了过来，胸膛里断断续续的飘出同一个字，重复几次又换成另一个字，但我始终没有听明白。他就这么重复了数次，那声音伴随着他胸膛内部慢慢破裂的声音，很是杂乱，我自然也没有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也许不能再称呼他为“我”了，我们已经完全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了。他的胳膊像是融化了一样，开始慢慢锈掉，他的喉咙也开始溃散崩裂了。他的神情突然安详了很多。刚才明明嘴都张不开了还要急迫的冲我说话，而现在那可怖的样子却变得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安静的抿着嘴，看起来文静了许多。我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旁默默的看着他的脸。他空洞漆黑的眼眶里只有黑乎乎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太阳又出来了，他的四肢已经断裂，他像个蚕蛹一样躺在地上，地上的水洼已经不能再沾湿他了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坚硬，他的头掉下来了，那张嘴又张开了，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声带了。
生活是寂寥的海，时光是商船的帆，假如命运掀起风浪，我抓不住这颤抖的帆。我是一位渔民，故乡是港口的木板，假如生活翻起一阵海浪，我回不到希望的海岸。我是孤苦伶仃的孩子，我没见过那失明的海岸，但我幻想着，幻想着自己也能掌握命运的帆船。
我揉碎了手心里另一半的“我”的心脏，看着它和他消失在幽光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也不知道他是在冲谁笑，反正不是对我，也不是对这个世界。我很好奇他去了哪里，清洁的灰淡淡的飘动了起来，又慢慢的消散。他像那个男婴一样消失了。他曾经依附的肉体已经逝去。那个被命名为“高磊”又被定义为“人类”的肉团已经枯萎而狼狈不堪。
如果我没有与他分离，我们早该在树下安静的如一片枯叶那样倒下去。可我们总不是幸运的那个，对吧？生时，我不是，现在，我也不是。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书，那我一定不是个主角，我该当是个配角吧？我的作用打的就是以自身的遭遇或曾经的过往来突出真正的主角那光辉灿烂或颠沛流离的人生。如果我是主角，那这个故事一定非常糟糕。主角的命运没有大起大落，只有因为一件件小事儿一点儿一点儿往下落的逐渐衰败，那也太没看点了吧？
我终究不会是个主角的，谁也不会为一个只有负能量，大落却无大起也没有反转的故事买单。观众对这故事一定是一片骂声。
我深爱着这个世界和上帝，但是上帝从未站在我这一边过。爱情和友谊也都不来找我。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可命运是公平的，只有它和我站在世界的最里面。我始终爱着它。
可惜它不爱我。
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说最后那句话的样子。很是狼狈，但神情平静。
从口型来看，那句话好像是。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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