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沉重的胸膛中间开了扇厚和的窗,从玻璃一般的天空中投射下它细碎又柔软的哀伤,送走了今天,也送走了回不到的那天。这是我的终末之日,这是我必然的结局。我麻木的身躯早已疲累了,如果只有一丝半缕的意识,还会有思想吗?如果没有思想,我还会痛苦吗?
天空诡异的扭曲着,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昼,宁静的世界没有一丝声音,我所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切全都苍白的可怕。在虚空中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声声交杂着痛苦的呼唤,它指引着我向远处走去。我的思想与我的肉体缠绵在一起。结尾,是明亮的,又像我所想的一样。一样的冷漠,忧伤。
沉默的街道安静的躺在城市里,死死扣住楼房和一切有人或无人的建筑,我的手掌与手臂上全被风吹的沾满了莫名的哀嚎。我也许是狼狈到一定程度了吧?这世界的一切都躲着我了吧?这一片片翻涌的云彩全都光着身子,淫荡的舞弄着光束,撒欢儿似的奔跑着。我回不到的过去死了,它是被时光这位仁慈的母亲生下,也是被时光这位残忍的母亲杀死,它将要下葬了。它离开时,带着许多东西一块儿死去,现在又要带着许多东西一块儿下葬。在这儿,我所有的幸福,所有的不堪,我所有的痛苦都要跟着它一块儿死。这就是我所有的不幸。
它带走我一切的情绪和情感,带走我一切的记忆和我唯一的心脏。我所拥有过但已然失去的,我曾经失去过但又拥有了的,以及我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我的一切都要成为它的陪葬品,它的棺椁会深深埋在我心里。直到我逝去的那一天,它才会失去永远的离去,永远的沉睡。那些记忆,那些情感,也就成了与我忏悔的一切相同的,不可挽回的痛苦,痛苦的一切。
静止的心脏在弥漫着微光的街道中央缓缓的跳动了起来,但并没有生命为此颤抖,也没有一位神明为之感动。行止之间就降下来月色般的浓雾。当空气中浸满了水汽,扑鼻而来的是掺杂着海盐的潮湿。突然之间的,路灯点亮了,我看清道路两旁簇成了密集无比,以至于无法窥探外部的树林。
高耸入云的杨树充满了我的视线,柏油马路两旁由大理石堆积满档融合而成的人行道上干净的诡异。整条路都是如此,我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黑暗,一望无际。恐惧,肆意横行。浓雾中掺杂着恐慌的,死去的大海,只有路灯微弱的灯光点亮这可亲的道路,明明满是人造的痕迹,却没有一丝人的气息。是哪里不对呢?是道路,正是道路。这条公路实在干净的不像话。仿佛是刚刚铺上沥青,刚刚压平路面,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
我想,一切应该都是莫名其妙的。我的行动和行为都可以到此为止了,生命持续时不是我的真正人生,这才是。
静,静的要命,安静而祥和,自由而轻松。我回头,身后是一片浓雾,黑暗而没有尽头,再抬头一看,没有天空,让我觉得那是个只有空洞的,无法被理解和探察的虚无。黑,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稀判断出那是个水泥筑成的苍穹。
这黑暗中的星星不是真正的星星,是太阳落了下来,在银河里冷却了,成了一颗布满裂痕的钻石,廉价又寂寞。它的冷却,带来了永恒的黑夜。这黑夜,是光明的消失也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睡眠的诞生。
我挪动步子,水雾跟着我的动作而动作了起来,好像是平息一般的全力以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艰苦。它,在痛苦着。我的意识越来越远,眼前的画面像皮影戏一样了,我飘了起来。我看着我如何走在那柏油路上,我的道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和我浓雾中廉价的影子。父亲的剪影却忽的出现在前方,我开始追逐他,他却消失不见。像一场噩梦似的,是的,像一场噩梦。
但我只是看着,看着我的追逐慢慢无力,看着父亲越来越快,看着他们消失在雾里。我又开始不安的寻找着,我能感受到那恐惧,那痛苦,那里面,掺杂着无数的愤怒。这情绪的强烈冲击的我头晕眼花,我却完全不明其含义。四周的杨树好像燃烧了起来。浓雾中的水珠变得粘稠,每走一步都有无数水珠吸附在衣服上,上衣慢慢变湿的同时也慢慢变黑,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我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的血液,也不明白它怎么会吸附在雾中。
雾中的铁锈味掺杂着树木燃烧的呛人烟火味儿,我的双腿被血雾扒住。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神魂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母亲离去之前。我又看到了父亲的剪影,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站在道路边缘。我想跑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双腿跳跃起来,腿部沉重的不受控制,像是两条铁杆焊死在我的关节上。撕扯的疼痛把我定在了原地,我眼看着他把手伸向了杨树燃烧的树皮。他走了进去,走进了树林,冒着火光的树林,火蛇吞噬了他。而定定站着的我,又一次失去了他。这一次是我亲自看着的,我看着。
惊恐。震惊。恐惧。不知所措。我的意识被沉重的情绪猛的敲上一闷棍,它一下子被吸回身躯内。父亲消失的地方,树木在慢慢融化。先是燃烧的参差不齐的树叶,然后是枝干……它们全部化为黑色的液体粘稠的堆砌在一起,看起来像蜡油一样。我想起来儿时夜晚父亲给我念书点的红蜡烛。火光,发黄的白墙前的火光,发黄的白墙前蜡烛的火光,发黄的白墙前蜡烛的火光下父亲的影子和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父亲。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伸向了那些东西。它们瞬息之间化成了一滩真正的黑水,腥臭黏腻,冒着气泡,不断翻滚着像是沸腾了一样。我在那“水潭”的倒影中,看到了我的脸。我那张愁苦的脸庞在里面哀叹着,抱怨着。他只会不断不断重复着,重复着,重复着他的痛苦,重复着他们的罪行。我慢慢靠近,随后猛的坠入其中,不知什么东西拖着我下沉。没有窒息感,只有被液体挤压的异物感。下坠,粉碎,腐蚀,消化,挤压。我看不清生与死的分界线,看不清二者的区别,看不清它们最终如何溶一起。我所看不清的这个东西,叫人生。
在微光中爬起来,身上黑色的腥臭液体慢慢蒸发,留下一股刚刚晒过的棉被的香味。我坠入了一个地铁站,熟悉又陌生。这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是那个地铁站,是那个工地,是那片铁路。
我的意识昏昏沉沉,在一片迷茫中,我走进了地铁到站的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我坐在光滑的金属座椅曲面上,空调闷臭的味道在车厢里游走着,我的身体僵硬的坐在那里。车窗外放一幅幅熟悉的画面。
镇子里的铁路接通了,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一个看不清样貌的女人,慈爱的抱着手中的孩子,襁褓里的他安静的睡着。宝藏般的朦胧灯光从窗子外斜射而入,点亮一小片地板,轻轻附上孩子的面颊,也照亮了母亲乌黑的墨发。她微垂着眼睑,发丝整齐的搭在肩上,阳光打在她的睫毛上,显得这一刻是那么的神圣。在这个温暖的午后,那个男人推门而入,他环上女人的肩,手臂轻轻搭在她背脊上,垂头看着妻子怀中的孩子。他,是我的父亲。
一个眨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小小的一个,窝在母亲怀里。母亲身上盖着毯子,正安静的窝在躺椅里。午后的暖阳照在小小的院子里,旁边那些花儿是母亲生前侍弄着的,一度被她视作珍宝。一只蝴蝶落在将来未开的花丛间,似乎在静静的俯瞰,静静的等待,等待花开,俯瞰日落。有几朵花儿已经微微展开花苞,露出内里娇嫩的花瓣。
家雀儿的叫声响在院外的树上,我年纪尚小的时候,院门口好像是有棵老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拔了。我不太记得清了,但我却会因为这些回忆而生出情绪。孩子肉肉的脸蛋儿埋在母亲怀里,这会儿正是他的午休时间,孩子嘛。该是常常困倦着。他们总是这样的。
一个中年男人领着小男孩儿走在雨后的水泥路上,路上洒满了落叶,两侧高耸入云的树木似乎炸穿了天空。男孩儿正是缩在母亲怀中的孩子,他又长大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高挽起裤腿,小男孩儿光着脚丫,鞋子被他提在手里。跑跳时脚尖带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细白的小腿,但他却丝毫不在意,脸上依然是孩子特有的笑容,没有一点改变。他开心的追逐着远方的落叶。那些水中的落叶,被他跑着,一脚踩扁一个,一个一个的都塌下去了。
男人慢条斯理的跟在孩子身后,手里提着一把雨伞。领口有些凌乱,那是被风吹的。他棕色的大衣颜色与那些枯黄的落叶几近相同,他眼里饱含着慈爱,静静的望着前方的孩子。他的眼神隐在深秋的风中,身体则隐在落叶中,一双小脚轻盈的步子和一双皮鞋闷沉的裤子一起踏着。他们之间共同演奏了一曲雨过天晴的交响曲。
两个青涩的少年坐在树林里,地面的泥沙裹挟了落叶松的松针,阳光艰难的穿过层层叠叠的松枝和树枝,万般小心的跟在少年轻盈的乌黑发丝上。他们的鞋子坐落在松针之间,它们静静的躺着。两个孩子一边调笑着一边用自己的脚去勾对方的光脚丫子,大雁在上空飞过,那个遥远的春的哀愁淹没在少年人的嬉笑里。没有乡思,没有烦忧,只有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和他们无忧无虑的心脏。往日飞走了,只有当下的欢唱。
少年的成长是活跃在蓝天下的。小女孩儿和男人一起站在遮阳伞上舔着冰棍,阳光在此刻是毒辣的,只有在南方的城市才能找到这样的高温。天空蓝到了极限,显得有些发紫,还微微的发着白。棒冰贪婪的吸吮着两人舌尖上的热量,全然不顾自身的融化。舌尖冰凉下去,身体的温度又在顷刻间就轻松补上那个空洞。冰冰的甜水滑到胃里时,确是爽凉了许多。知了在树上玩了命的叫,这一刻是吵闹的也是安静的,夏日的风轻轻的吹,灼热的空气拍打皮肤。男人把自己额上的太阳镜取下来。带到了小女孩儿的脸上。
一生的时间。一生的时间。车厢里灰白的色调唤醒我的意识,手指微微颤抖,摩擦着裤腿,我感到有些不安。
一生的时间啊。
有些人用一生的时间寻找幸福,有些人用一生的时间享用幸福。有些人则用一生的时间争取幸福,有些人却用一生的时间带给别人幸福。有些人一生也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才是幸福。窗外重归于黑暗,车厢里一片混沌,我在混沌中询问我自己。我这一辈子,过的无悔吗?我过的幸福吗?好像不是的,我做过的错事儿太多了,又怎么会无悔呢?又怎么会幸福呢?但人生在世,又怎么会没有忏悔和悔恨呢?当然不可能是完美的。
我过的又怎么不算幸福呢?其实幸福是一个主观概念,你觉得自己幸福时,你才会幸福。幸福并没有标准的定义。只有以貌取人又自视清高的人才会自大的认为能够定义幸福吧?幸福的晶莹剔透是纯洁不可玷污的,污秽只能站在它的身后,让别人透过幸福去看到污秽。却无法染指幸福。
幸福啊。你美好的让人恐惧。
幸福啊。多少人希望你不要离开?
车厢响起到站的播报声。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