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老悠长的生命之歌从谁的口中吟唱出来?那高大的古树之下久挂着一口青铜的老钟,那布满锈迹的金属敲打出声声呼唤。灵魂的安息之笙箫。
昏暗的色彩勾勒出光的形状,站台的机械声冰冷的播报着。我慢慢走出车厢,照明灯的微弱灯光为我带来一丝感知。眼前道路模糊不清的隐在暗里,我的身体与四肢配合着摸索前进的方向。四肢末梢细腻的感知帮助我探清前去的路程。墙面光滑的瓷砖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脚下的触感十分平滑。我在黑暗中默默嘲笑了夜晚,相比之下,它的黑暗是那样微不足道。
不多时,我触碰到了一块金属,随着手指的移动它在我的思想中迅速扩大,变形。金属的表面也有一层薄薄的灰,这是楼梯扶手。脚微微的向前探了一下。“哒哒哒”,是鞋子踢在瓷砖上的声音。抬头望去,一条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台阶一片连着一片,连接着天空,也连接着命运。脚步的沉闷声包裹了整个空间,它持续到我站在顶层的木门前。
一丝丝的寒风穿过门缝飞进来。我抬起头,被推开的房门给了四处乱飞的光丝冲进来的空档,给门内的阴影划出了一道半圆的明亮。门外的风踏了进来,带着初雪的寒意和木屑的味道。一片平整的雪地映入眼帘,心被点亮,他兴奋的尖叫。我迟疑一下抬脚走了进去,一瞬间置身于结晶的天地间。冰雪茫茫的覆盖在树枝上,有些柔软的挂在那里。每阵风吹过都带起温暖的战栗,伴随着风铃般的歌声,雪花在空中死去,坠落在地上,树枝上。
身上没有一点儿寒冷的滋味,行走全无压力。风无法被我感知,但我却看的清清楚楚,这世界里的一切东西都因风而动,随风而舞。每一步都是轻盈的自在的,像梦。梦中我身体在世界的空缺上轻盈划过。酒红色的光亮从遥远的天边滚烫的奔来,笼罩了道路的尽头,那里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把冬和夏分割开来。雪地在那里截止,爆发出强烈的铁锈味。有什么东西冲撞进我的脑海里,我就那样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走近,又回望。我站在夏日的酷暑里回头看着雪花在身后飘落,画面莫名诡异。
茵绿的草地闪动着黎明的火光,空气如一锅烧开的沸水,风却是微凉的。从身体穿透的那一刻,好像是被丘比特的金箭刺中。清澈中淡淡飘过一阵丁香花的幽香味,那香味绕上我的脖子,亲吻我的额头,风迭送着它的幽怨,可风却是一副乐观的模样。它们拥我入怀。我的身体缓慢前行,漫无目的的走在微长的草叶间嫩绿的小家伙骚养着小腿与脚踝,我淹没在酒红色的光亮中。
人类是经济的机器,出生就向死亡走去。如果死亡是活着的终点,那是否可以认为死亡与活着一样是人生中最重大的目标呢?或者说死亡才是人生最重要的环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如若我有葬礼,我希望每一个参与它的宾客都能笑着庆祝。庆祝我跨入新的人生阶段。也庆祝上帝给人类的底线。死亡是上帝的礼物,它保证了你痛苦的上限,有了死亡作为结局,生命才能真正的肆无忌惮。
那光亮刺穿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释然传遍四肢百骸。在光源的爬升结束后,真正的光亮落下了。它照射出了一大片高大的阴影,我沿着那影子走去。随着移动,身周多了许多整齐的麦子,麦子随着风东倒西歪,一片片麦浪拍打我的腰肢。越是走向深处,麦子就越是金黄饱满,当麦子们一个个儿都熟透并压弯了腰时,那阴影也厚重饱满多了。风又飞奔而过,激起一阵沙沙声,麦穗儿互相摩擦着,高处传来树叶的碰撞。它们组成了优美的音乐。
那粗大的树干就挺立在远方,粗糙而笔直。这位挺立着腰杆儿的老者叫什么名字?那树叶又沙沙的唱了几句,它回答我。树。
那树干粗壮如高大的墙楼。我从没见过这么高壮的树木,它的体型和品种都是我所从未见过的。面对这样的树木,我甚至不能明白该称呼为“他”还是“祂”了。简直就像神明一样。是的。像神明一样。
树叶宽大,绿的不真实。从缝隙间泄露下许多光点,它们撕扯着古树投下的阴影。在那明暗交叠的麦浪间,一间精致的木屋吸引了我的注意。
怎么,有人不成?
我扭了扭脚踝,破开松软的泥土。抬脚向着木屋走去。空中飘着数朵散漫的云,白色的它们躺在蓝色的底子上。我的脚踏出麦田,踩在了石子路上。木屋看着足有两层,还有个不小的前院。青石板与脚底碰撞的声音是久违的熟悉。我迟疑的看了一眼木屋紧闭的百叶窗,缓缓敲响了门。一个身着淡黄色长裙的亚洲女人出现在门的里边,我总觉得她的模样有些熟悉。
“啊呀!快进来。”
没等我开口,女人就一把将我拉到了屋里。我粗糙的手摩与她的手掌擦到了一起,另一个更高大些的身影被另一个从酒红色的光里拉到了暗黄色的光里。这是一个十分温暖的屋子,无论从色彩还是物理都烘托着一股子亲昵的滋味儿。突兀的被拉进新的光亮环境里,我有些不太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在瞳孔里的光彻底的从酒红色变成与这个房间同样的暖黄色以后,我开始打量这个屋子。
阳光路过百叶窗,在深棕色的木板上落下一条条阴影。我才注意到屋子里干净的一尘不染,百叶窗上也没有污渍。白墙的拐角包裹着红木的柱子。上楼的旋转楼梯上铺放着雪白的绒毛地毯,看上去像是楼梯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玻璃底上包裹着罗马风的木雕扶手。古典又华丽。脚下的木地板是红木的,桌椅旁则铺着复古的薄地毯,金色的麻绳袖边儿柔柔的落在一旁。
她看着我 : “你怎么先到了呢?”
说完呜呜的哭了,我迷茫的看着她擦眼泪。却一点儿也想不起这位年轻女人与我的关系。我只能静静的站着,她又抹了把泪,走向我,把我抱在了怀里。我有些吃惊,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把头贴进了她的怀抱。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好像刚才哭泣的人是我。温暖传来,遥远的回忆被唤醒,我看着女人的乌黑发丝,手指颤抖着回应了她的拥抱。母亲,是母亲。
“我一直在这里等,我以为我能先等来你父亲。”她轻轻松开环抱住我的双臂,坐到了椅子上,“我之前跟他说,想跟他开一家餐馆。所以我弄了这间屋子,我不想回到树下,我只想在这儿等他,再等你。给你做饭,送你回到树下。体体面面的,好好的送你走……”
餐馆吗?我想起父亲信里提到的面馆。那个被涂抹又修改过的词。原先是“餐馆”二字吧?他只觉得自己做面好吃,因为我常那么夸他。
“还是不等了吧……他在……”我干涩的喉咙撕扯开一条裂口,从那里面传出我宛若黄昏的声音,“一个……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的语句有些混乱,不知所措的感觉再次上涌,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我带你到树下去吧。”
我沉默着把手搭到她的手上。母亲,原来是这样的?妈妈,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知道如何去面对衰老的父亲,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依然年轻的母亲。父亲看着我长大,母亲却是早早离开的那个。她还是那么年轻,可我却早已不是孩童。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在街道中央被高楼紧紧拥住的无助身影,他不安的样子倒映在玻璃窗上。那窗口的廉价窗纸像一汪湖水,上面的倒影随着我的移动波动,其中的世界似乎马上就能碎成一地的渣子。我曾以为见到母亲就是此生最幸福的事情,但真正见到却又不知所措了起来。
可她明明就是那个母亲,那个记忆中的母亲。那个温暖的,会温柔的轻轻拥我入怀,拍着我的背的母亲。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热情,可你看看我呢?我不是她的孩子了。我竟还是以如此狼狈不堪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其实,真正见到跟想象中的见到是完全不同的。我以为,我会哭。我以为,我会哭着把手臂埋进她的颈窝,把头藏进她柔软的胸膛。她会用她温柔的臂弯环绕我,抚摸我的后脑,轻拍我的脊背,告诉我,没关系,有妈妈在。
我一切的委屈都能在她那里说出来,因为她是母亲。我可以把我压抑终身的痛苦对她说出来,因为她是母亲。可实际上,我并不敢那么做。她只跟我认识了不到三年而已,而我们分别了却将近三十年。这将近十倍的距离,我不知如何填补。我只怕,我对她的依恋全是一厢空愿。我更怕,所谓的母亲,只是黄粱一梦……
“妈妈……我可以这样叫吗?”
“嗯。当然了。”
我感到自己说话时如小姑娘一般羞涩了,她跨向青石板的脚步一顿,猛的一拍颅顶 : “对了!我可不能就这样把你丢过去!”
门缓缓关上,她回过头来看着我 : “你跟你爸爸见过了,对吧?”
她不知什么时候在身前系上一条围裙 :“我很抱歉,但我只能这样跟你告别。你爸爸还没来到这儿,这是没在我计划之内的。”
她拉着我走上了楼梯,随着视线的升高,我看到一大片的桌椅整齐的摆放着。炊具在房间的角落,一个儿个儿都被擦的亮晶晶。窗帘是米白色的,宽大的落地窗让窗外的风景一览无余,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脸上,身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母亲走向炊具,四周全无食材,她却旁若无人的做起了饭。就好像我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而是那个与她实打实走过三十年风霜岁月的儿子。
“我是真的打算开一家餐馆的,这么多年来也不少人来我这儿吃过饭,没想过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还得继续等你父亲来找我,他必须吃上一口我做的饭。”母亲回头指着那些桌椅,那意思是让我别见外,随便坐,她要给我做饭。
于是我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饭菜的香味不多时便传到了我的身侧,我心中那个由道听途说的信息拼凑出来的“母亲”的概念被挖走,另一种东西开始填补那个空洞。那个代表着母亲的人像也从陌生的模样,成了面前这位母亲的模样。当一盘家常菜摆到我面前时,我愣住了。菜炒肉,没什么特别之处。
热菜的香气浓郁而健康,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炒菜。但谁知道,这一口炒菜有多少人是几年都没吃到过的?
说实话,我的厨艺不算好,最开始连基本的煮饭都不会。不是做成糊糊,就是煮成夹生饭,后来就放弃煮饭了,多加水煮成浓粥也不是不能吃,总比吃生饭要好。炒菜也是,几乎只是乱做一气。更多的是买饭和吃泡面。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学做饭。也是因为太心高气傲,眼高手低,根本不愿去学。后来才发现,原来吃上一口热菜也是幸福的事。
心是这样想的,但泡面却好像怎么也吃不腻一样,毕竟它廉价,且方便,这就够了。说吃不腻是假的,总会腻的,但味觉早也麻木了。我惯了泡面的味道,习惯它在饥饿的时候总能及时填满肚子。我都忘了有人给我做饭是什么感觉,忘了父亲端上餐桌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很咸,是眼泪流进嘴里的味道。是家的滋味,我还有个家。
“啊呀,怎么哭了?”一双手触上我的肩头,一只手很快离开了,只在我皮肤留下一阵余温。另一只手的食指摸上我的眼角,替我擦拭泪水。无意间却触上我撕裂的地方。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的手快速收回,一把抱住了我的脸,“怎么就只剩下……”她的眼神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心中升起的那种怪异的情绪怎么也说不清。
“这是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心里升起我从未有过的委屈。其实也没有苦恼,只是眼角的泪水一个劲的流。她也没说话,只是一遍遍的,不厌其烦的替我擦去那苦涩的味道。她生了一层薄紧的手指轻柔的走过我的皮肤,莫名的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阵安心的滋味。泪,停了。我感到自己又像一个孩子那样不知所措了。母亲的芳香仍然萦绕在心头。每一阵静静的悸动都带起一片烈酒般的乡愁。
“无论如何,那都过去了。”她的手按在我的头顶,轻轻的拍打两下。一碗米饭被推至我身前 : “吃吧。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我又开始庆幸,庆幸上帝没让我彻底遗忘她,庆幸上帝也没让她遗忘我。我庆幸于命运对我的仁慈。
“谢谢……”
在遥远的回忆里,那虚无的天边像是冒着火光。我依然选择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我罪有应得。
于是,走向了遥远的天边。于是,走向了冒着火光的天边。隐没在夕阳中。
淹没在回忆里,直至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