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闻，小恪，”柏母把相机放到二人眼前，相机屏幕上定格着刚刚的场景，“来看看照片。”江恪被吸引了注意力，立刻过去抱住柏母的手臂，占据柏母怀里的位置。柏闻放下杯子，不急不忙地走过去，站在柏母身边。小小的屏幕里框着一整个春末的和美：江恪双膝着地，手撑在垫子上，凑到柏闻面前，脸上笑容灿烂；柏闻盘着腿坐着，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端着茶盘，微微低着头看江恪的眼睛。阳光斜斜地罩在他们身上，两个小孩被裹在光晕里，所有温暖的词汇都形容不了那一瞬间的和煦。

　　柏父看着花园里的场景，嘴角轻轻勾起一点笑意。江爸爸站在他身侧，脸上神情柔软：“真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柏父：“你真的不告诉杨默你的病？还有柏闻，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了。”柏父低着头站着，他伸出手触上玻璃，隔着遥远的距离抚摸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说了，也治不好，反而让他们天天担心。”江爸爸还想再劝，但多年好友，他深知柏父的脾气，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和他看着花园里的一派祥和。

　　柏闻后来也知道了柏父的病，但是柏母一直没有知道。

　　她没有机会知道。

　　柏母在柏闻三年级的时候检查出肺癌。一开始只是胸口疼，柏父以为是心脏问题，去了医院检查，见心脏健康也就没有多想，可后来柏母开始咳血，柏父便感觉到几分不对劲，做了全身检查之后才发现柏母的病是肺癌。江恪从江爸爸那儿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江爸爸告诉他，杨阿姨现在很虚弱，身体不好让她心情也不好，所以去柏家的时候不能再闹腾。江恪虽然不知道肺癌是多么严重的病，但是他听了江爸爸的话。

　　“杨阿姨，”江恪坐在小板凳上，两只小手抓着柏母的手臂捏着，“我这样给你捏一捏，你的手臂还疼不疼？”柏母笑着摸摸江恪的发顶：“我已经感觉好多啦，谢谢小恪。”柏闻端着热水走进来，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蹭，以确保水不会撒出来。他把氤氲着热气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再从抽屉里翻出药盒，数出相对应数量的药丸，确定没有拿错以后递给柏母：“妈妈，吃药吧。”柏母接过水和药，放进口中咽下。吃过药，她把水杯放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唉，我现在都变丑了。”确实，因为疾病而肿胀的面部已经没有那么柔和的轮廓，但是她的眼中仍然存着如同往日一样的温和坚定，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她。江恪搭着柏闻的肩，郑重其事地说：“柏闻，你一定要照顾好杨阿姨。”柏闻看了江恪一眼：“这还用你说？”

　　柏闻六年级的时候，柏母病情恶化。她开始头疼，疼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骨头也疼，像是骨折一般的疼痛，让她下地走路都困难，每动一下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柏母开始接受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柏闻看着柏母日渐憔悴的脸，听着她刻意压抑的干呕声，可她就是那样受尽煎熬，每一次看见他和江恪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她会弯起唇角，柔着声音喊他们：“小恪，阿闻，你们来啦。”她还是会用那一台相机给江恪和柏闻拍照片和视频，会听着他们说话打闹拌嘴。渐渐的，柏母举不起相机了，说话也要费劲力气，然而她还是笑着，就那样淡然地笑着。

　　也淡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那天是柏闻参加的作文竞赛的颁奖典礼。早上，柏闻拿了几套小礼服到柏母的房间，一件件换上让柏母帮忙挑选。柏母帮他选了白色的那套西装，然后撑着力气帮他打上小领带，最后微笑着告诉柏闻，没有拿到奖项也没有关系，妈妈爱你。柏闻坐着车去到颁奖现场，听过了二三两名的名字，最后听到了自己是第一名，柏闻内心毫无波澜。他走上台，接过奖状，转身看着地下乌泱泱的人群，听着耳边的掌声，日光太过刺眼，让柏闻有一瞬间的眩晕。

　　仪式结束后，柏闻坐着车回家。到家时，他看见楼下停了三四辆小汽车，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好到让他不敢打开那一扇门。但他最终还是走上前，推开了那一扇木门。一楼很安静，柏闻走上二楼，二楼也很安静。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只有柏闻的脚步声。他走到柏母的房间门口，看到柏母的兄弟和柏父都在。柏母的兄弟围在柏母的床前，均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柏父则背对着床，手里拿着柏母的相机，看里面的照片和视频。柏母的床靠近窗户，太阳歪着头偷看屋里的一切。

　　于是阳光化为金缕玉衣，成为柏母在这个世界上穿着的最后一件衣服。

　　她素雅了一生，走时光鲜亮丽。

　　那是柏闻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窗外刮起了一阵风，树上的叶子簌簌地往下落。柏闻站在房间门口，站在外面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眼中倏尔掉下一滴泪，无声地砸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