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尚且蒙昧的年代。
在方士们拼上性命而精心择定的“天时”下,伪装天雷的黑火药破开了大梁的城门,伪装天火流星的火油囊在墨家的木鸢和公输家的木鹊的运送下自天而降。
亲眼目睹这样的“神迹”,大梁城中,上至魏王贵族、下至黎庶兵卒,无不为之震恐。
魏国果真无道吗?
秦国果真得天命吗?
当魏王假茫然又无措地一遍一遍质问自己、质问身边的臣子侍从时,士气高昂的秦军已然如滚滚黑浪一般将这座被历代魏王精心经营了百余年的坚城吞没。
与之相反的,是惊恐于天怒天罚而士气萎靡的大梁守军。
他们或许有勇气面对浩浩荡荡的秦军,与他们进行血肉之躯的互相厮杀,但面对上天的震怒,少有未失胆气的。
一个接着一个。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勉强组织起的抵抗被秦军撕碎后,大梁的黎庶兵卒选择了投降。
大梁城中乱了半日。
文武百官、贵族公卿或是在组织反抗时被杀,或是死于火油囊爆炸引起的大火,也有不少人死于乱军中不长眼的流矢暗箭,当然,运气最差的还得是魏王假——
在慌乱的人流中一不小心踩空摔倒,最后死于踩踏事件。
这死法着实有些潦草。
知韫听到的时候,都忍不住抽了抽唇角,并目光询问嬴映。
‘这不是你干的吧?’
嬴映果断摇头表示没有。
汲取昭襄王扣押楚怀王客死、使楚人怜之的教训后,秦国不需要被灭亡的国家有一位慷慨赴死以殉国、被国民怀念成白月光的末代国君。
韩王安在韩国灭后被带到了咸阳,看在韩非和张良的面子上,他虽然失去了自由,但也算吃好喝好;赵王迁就没那么幸运了,李牧和庞煖都不鸟他,于是被流放到深山老林去挖野菜去了。
至于燕王喜,那是燕国人自己杀的,关她们秦国什么事儿?
因此,魏王假真死于倒霉。
行吧。
意外就意外吧。
太子殿下满脸肃穆地感慨道,“这就是违逆天命的下场啊!”
而后下令让人给死得潦草的魏王假和魏国的贵族公卿们收尸安葬,虽然简单随意了些,起码也给了体面不是?
“又集齐了一个!”
城中动乱渐平,魏王的符玺被送到知韫的手中,她高高兴兴地拿在手中把玩几息,又郑重地放在宝贝匣子里。
“还差楚和齐,就集齐啦!”
至于秦王的符玺,等以后她爹让人制了传国玉玺,现在的秦王符玺就会封存,到时候她再去撒个娇、要过来。
“殿下怎么带过来了?”
嬴映探头看了眼,见匣子里整整齐齐四方印玺,不免诧异挑眉。
“不应该供奉在太庙中么?”
毕竟是诸国的国玺,按照从前的惯例,应当予以封存、供奉于太庙之中,也是将秦王的赫赫功绩告祭先王的意思。
“阿父送给我了呀。”
太子殿下骄傲地扬起下巴,乐滋滋道,“这可是我收藏的、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王上果然爱殿下。”
嬴映多了解她家殿下啊,立马就笑嘻嘻地给她顺毛,哄得她眉开眼笑、越发神采飞扬。
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太子殿下是怎么把秦王给哄成翘嘴的,她身边的小伙伴们就是怎么把她给哄成翘嘴的。
(堕其术中.jpg)
魏国已经是战国七雄中第四个灭亡于大秦铁骑之下的国家,对于如何安抚、稳定魏地,知韫已经摸索出丰富的经验。
鉴于以灭国之功祭告太庙都是第四次了,她甚至都懒得回去,只让带着人符玺回咸阳。
来来回回,浪费时间。
“阿姊。”
只是到了夜间,子婴悄咪咪地来找她,诚恳道,“齐王的使者在前往咸阳的路上了,我觉得阿姊应当回去一趟。”
“为何?”
知韫正以“我想你了”为开头给嬴政和郑菁写信,闻言也没抬头,只懒洋洋道,“短短几年,大秦先后攻灭韩赵燕魏四国,赫赫兵锋震慑天下,齐王遣使去咸阳拜见阿父,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都到这地步了,远交近攻已经不怎么好使了,齐王的脑子得抽象到什么地步,才能相信秦国不会打它的鬼话?
拉拉队队长也不是傻的呀!
西边和北边都跟秦国接上壤了,若非南边的楚国还在,孤立主义都快变成全方位包围了。
“非也。”
小少年故作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却在自家阿姊好奇望过来并对着他招招手时,乖乖巧巧地走到她身边蹲下。
“阿姊你不知道。”
他小声道,“我打探到齐王派遣来的使者之中,不仅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公主,还有一位年少美貌的公子。”
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知韫:“……”
要素过于明显,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她沉默几息,发出灵魂质问,“他想去修长城了?”
子婴眨眨眼,腼腆微笑。
——不知道呢!
“齐王难道真是个天才?”
她摸着下巴点评一句,又压低了声音,悄咪咪询问,“年少美貌,他有多年少?多美貌?与城北徐公孰美?”
子婴:“……”
“纵美甚徐公,亦不及阿姊。”
他思考几息,满是诚恳地回答,末了,还认真补充,“非私,非畏,亦非有求于阿姊。”
“真是个乖孩子!”
知韫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家乖弟弟的脑袋,果断道,“我明儿就吩咐下去,让阿映留在大梁,我回一趟咸阳。”
没办法,她还是第一次遇上给她送美人的呢,就是好奇心重。
就是吧……
齐王要被她爹翻旧账了呢。
(微笑.jpg)
知韫回到咸阳的时候,难得有空闲的嬴政正好去了老地方钓鱼,她先回寝殿沐浴更衣、洗去尘土,才去找人。
“呦,钓鱼呢?”
她翻身下马,脚步轻快地溜达过去,探头看了眼秦王那空无一鱼的筐篓,啧了一声,“又没钓到鱼啊?果然,钓鱼佬定理诚不我欺。”
——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钓到,就是钓不到鱼。
嬴政:“……”
“寡人有让你看鱼吗?”
空军的秦王险些表演一个恼羞成怒,“垂钓的乐趣在于其本身,什么鱼,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带之物而已。”
“啊对对对,至理名言。”
太子殿下当即竖起大拇指,“阿父的境界,儿望尘莫及。”
嬴政:“……”
他深吸一口气,微笑,“你从大梁回来,就是来气我的吗?”
“哪能呀?”
知韫眨眨眼,笑嘻嘻地蹭到老父亲的身边,“我好想阿父啊,难道阿父不想我吗?”
“不想。”
嬴政斜睨她一眼,轻哼,“嘴上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前些日子才来信说“虽然很想阿父阿母,但为了帮阿父安定魏地,愿意忍受思念之苦”,没几天的功夫再来信,就是“实在克制不住对阿父阿母的想念,所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瞧她这变脸改口的速度!
“……我好奇嘛~”
知韫略心虚地笑了笑,“子婴说是个美人,那我不得回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啊?”
“你就看脸吧!”
嬴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不看脸我看什么?”
她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道,“他以为他是谁?又不是蔡阿翁这般的大才,没有一张好看的脸,我哪来的闲工夫去看他的内涵啊?有这时间,和我亲爱的大才们交流交流感情多好?”
那些文人写诗作词的时候还将皇帝比作丈夫、将自己比作怨妇呢,不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怎么给她当牛马?
“再说了,美人养眼啊!”
她自恋地捧着脸临水自照,“每天早上起来,看一看镜子里的我自己,立马就觉得神清气爽、干劲儿十足了。”
嬴政:“……”
他好气又好笑,打趣道,“怎么,你是想把鱼儿给美死吗?”
“……讨厌!”
知韫气哼哼地鼓了鼓脸,眼珠子一转,笑意狡黠,“听闻越国的美人西施在浣纱时,鱼见其美貌而沉入水底,我与阿父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如此,阿父钓不到鱼的原因大抵如此?”
震惊——
秦王以美貌迷鱼于无形,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嬴政:“???”
他沉默几息,凤眸在身边逡巡,而后放下手中的鱼竿,随手折了一根芦苇杆就要揍她。
知韫大惊,撒腿就跑。
“干嘛打我?”
她一边灵活走位,一边委委屈屈装可怜,“阿父不爱我了吗?我刚回来,怎么能打我?”
“你不是说过?”
嬴政冷笑,“打是亲、骂是爱,如你所言,这可是寡人对你那厚重的爱,躲什么?”
知韫:“……”
“不是吧,这都是好多年前的话了,阿父你怎么还记着啊?”
她怪叫一声,又振振有词。
“阿父贵为秦王,心里装的是天下万民、九州万方,这等不要紧的话,哪能占据阿父的心呢!”
“要你管?”
他冷哼,“寡人乐意!”
随侍的蒙毅:“……”
他习以为常且满是欣慰地看着父女俩打闹的身影,微笑,“王上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