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府依旧人声鼎沸,玉阳宫仍是清冷寂寥。
孟仙姑甫至东宁府便直奔孟氏宗族,扶黎心中记挂着梅元知,是以独自转道往玉阳宫来。
既无拜帖又无接引,她自不敢造次,玉阳宫主乃大日境强者,只怕自己方才踏入宫门地界,便已在那位大人的神识笼罩之下。
扶黎在白玉阶前驻足,仰望着高耸的宫阙,郑重行了个道礼。
“镜湖院扶黎冒昧来访,求见故友梅元知。”清越嗓音裹着真气直上云霄,“扰了宫主清修,烦请宫主行个方便。”
李淮南端坐主位纹丝未动,直到清风垂手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弟子礼,“是否要请那位镜湖院的客人进来?”
檐角铜铃晃了三响,李淮南方抬了抬眼皮,“且带她来见我。”
“谨遵师命。”
待清风下来时,扶黎正数着青砖缝隙里的苔痕。
廊外雨打芭蕉声渐密,她发间已凝了层细密水珠。
“贵客久候。”清风广袖在雨幕中划出半弧,“请随小道移步正殿。”
正殿?
扶黎怔愣片刻,这是要先见那位宫主大人?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她虽不知梅元知已何种方式将护心印种在自己身上,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他自身的损害不小。
穿过三重雕花月门时,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梅元知近来可好?”
清风玄色道履在石板上顿了顿,“师兄他…”话尾消融在穿廊而过的风里,“正在后山思过崖禁足。”
转角处忽有霜白衣袂翻飞而过,扶黎嗅到淡淡松烟墨香,余光瞥见少年腰后挂着双剑,一头华发,右侧垂落的发丝间跳动着火焰般的赤红,左眼黄金面具在廊下泛起冷光。
清风见了他,缓缓道了声,“晏师弟。”
那人与清风错身时略一颔首,广袖翻卷间已踏出宫门,只余腰侧双剑碰撞的泠泠清响。
扶黎跨过门槛时,李淮南正歪坐在青玉凳上,玄色衣袍松垮垮挂着,右胳膊搭着凳背,左脚直接踩在凳沿,半闭的丹凤眼似醉非醉,腰间酒葫芦随他后仰的动作晃个不停。
看似慵懒的坐姿里,从容与不羁如暗流交织。
“师尊,人带到了,弟子先行告退。”清风低头行完礼,退了出去,殿门‘咣当’合上。
扶黎盯着他晃动的黑靴尖,“镜湖院扶……”
话音未落,整座大殿突然灌了铅似的往下沉,扶黎膝盖猛地打颤,嘴里瞬间漫上血腥味。
虽早有预想李淮南会为难一番,却不曾想这老东西居然真用大日境的威压来压她。
指甲掐进掌心嫩肉里,她硬是把快出口的闷哼咬碎了咽回去,满嘴铁锈味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片刻,威压骤散,扶黎踉跄着扶住殿柱。
李淮南掀开眼皮扫了她一眼,“骨头倒是硬。”
目光凝在少女眼尾的胭脂痣,那胭脂痣刺得他眉头一跳,那日梅元知捧着剑刺向心口时,衣裳上溅的也是这般艳色。
最终还是摆摆手让她下去,“元知在后山思过崖,叫清风带你去吧。”
扶黎用袖口狠狠蹭过下巴,盯着青砖上自己咬碎牙咽回去的血点子,“谢宫主开恩。”
思过崖的寒风卷着冰渣子扑在脸上,扶黎远远望见那截紫色衣角时,险些踩空石阶。
梅元知倚着冰窟石壁,腕间玄铁链随呼吸轻响,发尾凝着冰珠随转头动作掉落下来。
“阿黎……”
他刚扬起嘴角就偏头闷咳,指缝溢出的血点子溅在冰面上,像极了当年他教她画红梅时点的朱砂。
扶黎扑过去时发簪都歪了,掌心贴着他凹陷的脸颊,“护心印反噬成这样还敢骗我说闭关?”
话没说完喉头就哽住了,他胸口那道伤分明是施咒取心头血留下的。
梅元知冰凉的指尖蹭掉她睫毛上的霜,呼吸间扯出细碎的白雾,“不过是看着唬人…”
话尾突然断了,扶黎整个人撞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心口那道狰狞的疤。
玄铁链哗啦作响,他瘦得几乎挂不住袍子的身子晃了晃,却仍稳稳环住瑟瑟发抖的姑娘。
“傻子。”扶黎闷声骂,指尖勾着他空荡荡的束发缎带,那抹淡紫色早被血污浸透了,此刻正缠在她腕上,与护心印的红痕交叠成并蒂莲。
冰窟顶渗下的水珠在石洼里敲出更漏声,扶黎从怀中摸出鎏金小药瓶,倒出的赤色药丸却被梅元知偏头躲开。
“这九转丹你统共就三粒……”
“闭嘴。”
冰棱滴落的水珠悬在扶黎睫尖,将坠未坠地映着梅元知苍白的唇。
她忽的咬碎赤色丹丸,舌尖卷着半融的药汁抵上他唇缝,梅元知本能后仰却被玄铁链扯住,喉间溢出声吃痛的闷哼。
“别……”破碎的劝阻被药液染成暗红,扶黎趁机撬开他紧咬的齿关。
九转丹的苦香混着血腥在唇舌间化开,梅元知被迫吞咽时喉结滑动的频率,像极了四年前分别前夕,他们在望月台共饮果子酒的模样。
药汁将尽时他突然偏头,半咽下的药汁顺着下颌淌进衣领。
扶黎追着那道蜿蜒的红痕吻下去,舌尖卷过突起的喉结,“非要我拿捆仙索缚着你喂?”
热气呵在他锁骨处,微微泛起红晕。
梅元知喘息着仰头,后脑抵着的冰壁因体温融出浅洼,“阿黎……”沙哑的尾音被她重新覆上的唇堵住。
这次他主动启唇,任由她将剩余药汁哺进口中,却在她退开时突然含住她下唇轻咬。
纠缠间冰窟顶垂落的霜花纷纷落下,落在两人交握的指缝里,被体温融成带着药香的露珠。
梅元知咽下最后一口药汁,冰晶在他睫羽上融成细碎流光,他用指腹轻蹭扶黎唇角。
“师尊他……”喉结动了动,“可曾为难你?”
扶黎正往他膝上盖貂绒毯,闻言故意把毯角掖得重了些,“你师尊倒是想,可惜我骨头硬。”
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臂内侧未消的淤青,那是硬抗威压时抵在殿柱上撞的。
“阿黎,”玄铁链随着梅元知倾身的动作绷直,他低头轻吻扶黎手臂内侧未消的淤青,“可疼?”
扶黎抽回手捂住他的嘴,掌心触到他新结的冰碴,“不疼。”
从怀里掏出梅元知赠她的暖玉贴在他心口,“倒是你,明知你师尊是为了你好,偏要把护心印种在我身上。”
梅元知带着血腥气的舌尖顶开她牙关,把她的声音咬碎在交缠的呼吸里。
直到两人唇间尝不出半点血腥味与九转丹的药味,他才抵着她额头呢喃,“你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若面临险境之人是我,我想阿黎也会做出同我一般的选择。”
洞外传来清风叩击玉磬的催促声,扶黎最后替他理了理紫色衣襟,起身时梅元知忽然拽住她的手。
“这几日阿黎不必再来,等我出去。”他怕师尊会再为难阿黎。
扶黎自是知道梅元知是为了她好,况且,李淮南再用威亚压她,她恐怕小命不保。
顺从应下,“好,阿知多保重。”
而后,将保命的药、裹腹的吃食,还有修炼的资源留下来后,便转身离开了思过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