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因萧瑟的巧妙周旋,帝王对李先生的猜忌已悄然消散。天启城的大街小巷,也不再有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李先生的名字,终于从那些流言蜚语中解脱出来,仿佛昨夜的风波未曾掀起过一丝涟漪。
于是,李先生悄然进宫,无人察觉。就连太安帝见到他时,也不由得心生疑惑,一时间猜不透这位李先生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先生今日怎会突然进宫见孤?可是有什么要事需孤相助,抑或是楚河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太安帝起先还保持着一派从容镇定,渐渐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焦虑,话音未落,他已从座位上起身,步伐急促,似乎下一刻便要跨出殿门。
李先生急忙拦住太安帝,表明自己突然前来,不是因为萧瑟,是自己有事要和他说,这才稳住太安帝。
“与萧瑟无关,是我要辞去祭酒一职,带着新收的小徒,去往海外仙山拜访老友。”
“先生这是为何?可是孤有怠慢,才会让先生突然离开。”
“并非如此,只是年岁渐长,我也想效仿故友,去寻那自在无羁的隐居日子。况且,如今萧瑟他们既已前来,北离必将愈加稳固,我离开亦无牵挂。过不了多久,新任祭酒便会到任——这人你也熟悉,乃是山前学院的陈儒。他的才智丝毫不逊于我,有他坐镇,我大可安心归去。”
“先生是因为楚河他们到来,才离开的嘛。那先生可还会再回来?”
“或许会吧,或许就隐居海外仙山,做个逍遥自在的人。”
“先生刚才说要带新收的小弟子离开,可是那……”。
“是,他也是你另一位结拜兄弟百里洛陈的独孙,百里东君。如今,他已成为我的徒弟。”
“先生可是对我失望了。”
“称不上失望。放在从前,我或许会如此。然而,萧瑟他们的到来,却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
“你身为帝王,顾及帝王颜面,不愿为叶家平反此案,这些我皆能理解。然而昨日,我于雪落山庄与唐莲、雷无桀等人闲谈之际,才得知他们初遇萧瑟时,萧瑟竟不通武艺,唯有轻功傍身。更令人费解的是,萧瑟对他们了如指掌,而他们对萧瑟的过往却一无所知。若非雷无桀一时兴起,邀萧瑟同赴雷家堡观战,恐怕他们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不知萧瑟的真实身份。”
雷家堡一行,萧瑟的身份终究败露,甚至险些命丧于此。只靠着最后一口气,他硬生生撑到小华锦从剑心冢赶来,这才争取到了两个月的喘息之机,随后远赴海外仙山求医问药。暂且不提为何唯有海外方能救命,我只问你——究竟在何种境地下,一位已然踏入逍遥境的皇子,会遭遇劫杀至隐脉被废?身旁竟无一名护卫相随!要知道,他可是北离公认的太子人选,是举国上下默认的储君,可最终却落得流亡江湖、几度濒临生死边缘的下场。好不容易治愈隐脉重返天启,他却拒绝承继大统,选择继续浪迹江湖。你可知,他身上背负着北离的国运,他因伤沉寂的这些年,北离的国运也因此倒退了数十年。这背后的深意,你可曾想过?
“为,为何会这样?”太安帝喃喃自语,声音微颤,仿佛每个字都从心底硬生生挤出。他不敢深思,更不愿面对那些可能刺破他内心防线的答案。此刻,他只是呆滞地望着李先生,目光中带着一丝迷茫与急切,像是一个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希望从对方那里寻得解答。
“帝王无温情,他不甘被吞噬。起初,我与你并无二致,以为他不过因友情而选择庇护叶鼎之。然而,昨日与他们交谈时,虽未曾直言,却已隐约猜出了七八分真相。你的两个儿子,景玉王与若风,恐怕正如你和你的两位结拜兄弟一般,命运纠缠难解。为了帝王的颜面,景玉王亲手斩下了呼声更高的若风;萧瑟为翻案四处奔波,却被景玉王贬出天启,更遭暗杀。幸而他与雷无桀等人远赴海外,治好了隐脉,再回天启时,终于得到了答案。他不愿成为那至尊之位的傀儡,于是远离朝堂,游历江湖。岂料天道弄人,将他再次推回此地,迫使他重新面对朝堂,直视自己的过往。或许天道意在让他挽回些什么,但它似乎忘了,他亦是这场帝王颜面之争的受害者,更是伤得最深的那一个。”
他确实庇护了叶鼎之,在天下人众目睽睽之下,将叶鼎之护在身后,也将所有人——你、我、百里洛陈,还有叶鼎之,一并纳入了他的庇佑之中。然而,却无人能为他撑起一把伞,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挡去风雨。于是,那群少年人便以调养身体为由,让他陷入长久的昏睡,借此避开可能降临于他的纷争。更是在我提出远赴海外之时,让我稍作等待,说是等萧瑟醒来,要与我们一同前去。他们的言辞恳切,可谁又能听见他心底无奈?
“你是他的祖父,景玉王是他的父亲,若风是他的皇叔。他身负北离国运,胸怀帝王之才,却甘愿避开你们所有人,随我远赴海外。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因为他失望了。他不愿再过问天启的纷扰,宁愿投身江湖,去过那无拘无束、没有权谋争斗的生活。”
听着李先生的话,听着萧瑟的故事,太安帝不能说心里没有任何触动。
沉吟良久,再抬头看向李先生时,眼中冒出了泪花,声音也有些沙哑。
“先生,如今我该如何做?”
“做你觉得该做的,或者你认为萧瑟想要看到的。”
“谢先生指点。”
“你不必谢我。其实,这些话本该由萧瑟亲自对你说,或者,是他的朋友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卷入天启的纷争,才特意托付给我的。他们让我转告你,想必也是希望你能明白其中深意。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萧瑟好,担忧他的安危,更希望他能远离那无休止的权谋漩涡。而我也一样,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能看到一个焕然一新、不再被旧日阴影笼罩的北离。”
“楚河他,他还好吗?”
“有药王谷传人在,萧瑟的身体无碍,这次醒来,身体会恢复很多,只要没有打扰,修养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能完全恢复了。”
太安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后又和李先生说起了新任祭酒的问题。
“陈儒到来时,先生就要离开吗?”
“也不尽然。既然萧瑟有意前往,那便等他醒来后再一同启程,想必也耽误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再作定夺便是。若陈儒先至,而萧瑟尚未苏醒,那便再候上几日,终究不过是两三日的光景,无关紧要。”
“这样也好,我也好做些事情,等他醒来就能看见萧氏皇族的改变。”
太安帝的话音消散在空气中,四周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良久,李先生伸手取过一壶酒,递给太安帝,眉宇间带着几分闲淡之意。“这是唐莲来天启后,在雪落山庄亲手酿的风花雪月。”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些许深意,“这壶酒,就留给你吧。”话音未落,他转过身,衣袂轻扬,似乎已无意多留。“我还有其他酒要品,正好去雪落山庄尝尝。”话罢,他的身影便隐没在微凉的夜色中,只余那一壶酒静静躺在太安帝手中,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李先生行至门口,忽然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望向太安帝,缓缓说道:“雷无桀曾言,萧瑟初尝此酒时,留下一句评语:疏凉若风,柔美似花,寂静如雪,怅然若月。小百里听后,问起碉楼小筑的秋露白可品出三味,不知他这酒又能品出几许?萧瑟的回答却是:他从中尝出了人间百味。今日,我送你一壶这酒,且看你能品出多少滋味。”
李先生说完,转身离开了。只剩下太安帝,拿着酒壶,呆呆的看着。然后,拔开酒塞,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仔细品来,不觉间已是满面泪水。
他细细品味着萧瑟当初饮酒时的心境,那其中蕴含着愤怒、怨怼、思念与欢愉,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仿佛一杯陈酿透出百般滋味。而最为浓烈的,却是那挥之不去的遗憾。遗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正如李先生所言吧。也许,他真的应当放下帝王的尊严,给叶家一个公正的交代。如此一来,百里一家便能免于对未来忧心忡忡,不再时刻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太安帝想了很多,思索了很多。而所有的结果,只是不想让萧瑟,或者说萧楚河来承受这所有的果。
也是,两代帝王造成的因,结果确是萧瑟一人承受。如今,却还要直面原因。他是有多大的胸怀啊,还能在直面人生时,将其他人保护的滴水不漏。
哟,和皇帝聊完了,凤羽闪身到李先生旁边说道。
你怎么来了?
无非就是来看个热闹罢了。其实不仅你对皇室失望 我其实也蛮讨厌这一代的皇室之人的
?
其实,我最为反感的,便是萧若风,还有他的兄长。从血儿那里听闻了一些隐情,再加上他们到来之后,我竟忆起了一些本不该属于此时的记忆,于是便渐渐看清了其中的真相。萧若风,是他让那两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而他的兄长,因挑起战争,才致使他们年幼时便痛失父亲。李长生,你可曾知道?在你门下的诸多弟子中,雷梦杀的性子最合我意。其余几人虽性格迥异,但终究还能明辨是非,唯独萧若风……他太过执着于情感,尤其在亲情这一处,你要说他看不透,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但也正因如此,反而令他的理智被蒙蔽。萧瑟厌恶朝堂,是有理由的;我不愿自己的学生涉足朝堂,同样有我的考量。即便我清楚小桀将来绝不会踏入朝堂,但我依旧难以释怀。李长生,你我相交多年,有空还是去和你那位学生聊聊吧。如今虽然有太安帝在位的缘故,局面尚且平稳,但我实在不愿在未来某一天,收到的仍是关于我那学生父母双亡的噩耗。话已至此,我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