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后的空间,像被巨力劈开的混沌,外层石室嵌在冷硬的岩壁里,长明烛的光线下,麒麟血混着朱砂画就的符文泛着暗金,将内里翻滚的浓稠黑暗牢牢锁在三丈之外。
那黑暗中总有些模糊影子游曳,触到符文屏障时,便发出细碎的嘶响,像滚烫的烙铁烫过皮肉。
张海宣坐在石台前削木头,手里捏着几十年前张起灵从门后暗河捞来的兽骨磨成的骨刀,刃口泛着莹白微光。指尖捻着细碎木屑,看松木在手下渐渐显露出麒麟的轮廓——头角峥嵘,尾巴卷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腾跃而起。
烛火轻轻晃了晃,他抬头,正撞上张起灵望过来的目光。那人坐在对面石榻边,用块软布擦拭黑金古刀。布是张海宣上次特意染的深蓝色,浸过草药水,带着淡淡的苦香,擦过刀身时,金属与布料摩擦的轻响在石室里漫开。长明烛的光落在刀身,映得他眼睫像落了层碎星,连周身那层生人勿近的寒气,都被烛火烘得淡了几分。
“明天该换石壁上的符文了。”张海宣把初具雏形的木雕放在石台上,松木纹路里凝着的松脂香漫出来,“上次画的‘镇’字快淡了。”
说这话时,他目光扫过石室东侧的岩壁。那里有个半尺见方的凹槽,朱砂混麒麟血写就的“镇”字笔画边缘已泛白,像被水汽洇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麒麟的耳朵——总想起上次守门的事。
那时张起灵还没恢复记忆,被世界既定轨迹的意志裹挟着,看他的眼神陌生得像看路人。符文淡去的那晚,黑暗里的黑气顺着缝隙渗出来,带着蚀骨的寒意。张起灵挥刀格挡时,他没多想便扑过去挡在前面。刀刃划破手臂的疼早忘了,麒麟血挥洒间将渗进来的黑气腐蚀干净。他只记得自己倒下时,张起灵眼里骤然炸开的恐慌,像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道缝。
“嗯。”张起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手里的黑金古刀已擦得发亮,刀身映出他沉静的眉眼。起身走到石壁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个“镇”字,指腹触到泛白的笔画时,微微顿了顿。
张海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这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记得。
出青铜门,张起灵又被意志缠上,忘了门后的事,可在第二陵见面时,他眼里分明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像被浓雾遮住的星火,只消一阵风,就能亮起来。
“我去取朱砂。”
张起灵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是磨好的朱砂,混着他自己的血,红得发黑,“这次你画,我护法。”
张海宣挑眉:“怎么,信不过我的血?”他的麒麟血浓度确实不及张起灵,但应该也相差不多。
张起灵却摇摇头,走到石台前,拿起那块未完成的木麒麟,指尖划过初具雏形的尾巴:“你的手稳。”
烛火又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叠着,像幅没干透的画。张海宣低头继续削木头,骨刀落下的轻响里,混着张起灵研磨朱砂的声音,还有远处黑暗里隐约传来的嘶鸣——那些被挡在屏障外的东西,总在试图冲破枷锁,却不知这石室里的两个人,早把彼此的命缠在了一起,比符文更牢,比血脉更紧。
“也好。”张海宣想了想同意。
张起灵“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里早没了疤痕,可他总觉得还能看到当初渗出来的血,红得刺目。
骨刀在木头上游走,麒麟的眼睛渐渐成型。张海宣对着光看了看,忽然觉得这眼睛像极了张起灵的——平时总藏着些疏离,可看向自己时,就会漫出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像暗河里突然浮起的月光,亮得能照见心底的纹路。
黑暗中的嘶鸣又近了些,符文屏障泛起细碎的金光。张海宣抬头,见张起灵正望着屏障,眉头微蹙,手里的朱砂罐握得很紧。
他笑了笑,把木麒麟往石台上一放:“别担心,我们一起”
张起灵转头看他,眼里的忧色淡了些,嘴角似乎还动了动,像是在笑。
长明烛的光晕里,两人没再说话,却都知道,明天画符时,他们的影子会贴得更近,呼吸会踩着同一个节拍,就像过去无数次并肩时那样——什么都不用多说,彼此的存在,就是最安稳的屏障。
石室角落堆着些干粮,是张海宣从空间里提前备好的——压缩饼干、风干的肉脯,还有几包茶叶和果茶奶茶。
身为族长,张家人偏爱甜食,可能是苦的日子过多了,吃点甜的甜甜生活。而且张起灵也不爱吃太干的东西,张海宣就每天用暗河的水过滤后煮茶,茶汤呈琥珀色,带着点草木的清香。
此刻陶壶坐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茶香混着烛火的气息,把石室里的孤寂都冲淡了些。
“上次你说暗河下游有了新的回音。”张海宣倒了杯茶递给他,“今天去看了吗?”
张起灵接过茶杯,指尖碰着温热的陶壁,摇了摇头:“水流变急了,暂时过不去。”顿了顿,补充道,“石壁上的爪痕又多了三道,不深,这次突破的缝隙可以封住。”
张海宣点头,没再多问。他知道张起灵的性子,重要的事从不会漏,既然只提了刻痕可以封印,就说明暂时没危险。又拿起那块麒麟木雕,用细砂纸打磨边缘,沙沙声在安静的石室里格外清晰:“等出去了,把这个给张海阳。”
张起灵看着他低头忙碌的样子,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张海宣的眉心——那里有颗极淡的痣,是小时候发烧退了之后才长出来的。
张海宣被他碰得一愣,抬头时眼里漾着笑意:“怎么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把他手里的木雕拿过来,用骨刀在麒麟的爪子下刻了个极小的“宣”字,又在另一爪刻了个“灵”,两个字挨得极近,像依偎在一起。
“这样就不会认错了,这个给我吧,海阳的再重新雕一个!”他低声道,把木雕递回去。
张海宣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啊,就你心细。”顿了顿,又惋惜道,“早些年我们一起雕的那个木牌,五十年前断了!”
张起灵:“我们再雕一块。”
夜里,两人从不分开。
在这里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清晰感知,就连疲惫饥饿的念头都变得稀薄,可他们还是守着张家人的作息。
张起灵靠在石床壁上,黑金古刀放在腿边,张海宣就枕着他的膝盖,像只困倦的猫。张起灵的手指会无意识地穿过他的发,顺着发丝的纹路慢慢梳,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有时张海宣睡着了会皱眉,他就用指腹轻轻揉他的眉心,直到那眉头舒展开,呼吸变得平稳。
白天休息够了,他们会一起整理另一间石室里的古籍。张起灵负责念,张海宣记性好,听一遍就能记个大概,然后用炭笔抄在羊皮纸上。两人的影子落在石壁上,头挨着头,手偶尔碰到一起,像幅凝固的画。
抄到关于“同生”的章节,张起灵忽然停下,指着其中一句念:“同生共死,血脉相融,寿数相系。”
张海宣抬头看他,见他眼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盛着整片星空。他笑了笑,在羊皮纸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交缠的圆圈,一个写着“灵”,一个写着“宣”,中间用线连起来,打了个死结。
“就是这个意思。”他把羊皮纸推过去,“你还记得?咱们俩的生命,百年前早就这样了。”
张起灵看着那两个圆圈,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确认上面的温度。没说话,转身添炭火时,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下,被张海宣看得正着。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石室里的空气仿佛都甜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