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的衣裳被大雨浸透,湿答答的黑发无力地垂着。
良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朝他这边缓缓走来。
那人步履轻缓,风迎于袖,纤细白皙的手执着一把殷红色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折扇,扇下的黛蓝色护铃被风吹得“ 铃铃”作响,这声音仿佛能净化所有的怨气。
废墟上脏兮兮的小孩缓缓抬起了头,寻声望去。
那人身着一袭红袍,鲜艳如血,袍内是洁白中衣,他一头雪白的长发长若流水,不扎不束,整个人看上去既肆魅又出尘。
他拎了拎殷红的袍摆,跨过了一个又一个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萧玄影身前。
萧玄影怔怔地望着他,那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他俯身本想替萧玄影拭去眼角的泪水,可那只宛如碎冰般寒冷的手还未曾碰到,萧玄影就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血泊中的小孩痴痴地瞪着他,肉嘟嘟的两边脸颊沾满了鲜血。
他柔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长发如雪般散落在颈后,随着雨夜寒冷的风,轻柔地摇曳着。
小孩看的出神,好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你是谁?”
“来带你走的人。”
“……带我走的人?”小孩如同泉水般纯洁的眼睛里,好似吞下了一片星空,闪着群星。
“嗯。”
“从今往后,你便名为长生,”
“不再是萧玄影。”
自此,他便是小孩的师父,也是小孩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羁绊。
凄惨的雨夜之下,一个银发红衣的男人牵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孩。
离开了废墟。
远离了世俗纷争。
从此,重获新生。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此后,那个银发红衣的人带着他躲进了一个穷乡僻壤的村镇里,而萧芸则被那人送去了静水庄疗伤。
这村镇靠近秋水河,便因此得名为秋水镇。
秋水镇四面环山,与世隔绝。
而那条秋水河,说白了实则不过是一片大池塘,池塘边肆意长着几棵古银杏,一至深秋,黄灿灿的银杏缀满枝头,银杏叶簌簌,飘在池塘中,这片池塘一瞬间灌满了秋色。
自从来到秋水镇后,萧玄影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单调了不少,这里没有嫉恶如仇的坏人也没有阿谀奉承的好人,没人知道他们,也没人知道“圣灵”是何物,更没人知道“鬼域”是什么地方。
来这不久,他的“好”师父为了好好教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屋子的书卷,让他自学成才,因此他的生活便是修炼一堆玩意儿,吃饭,给他的师父买零嘴,睡觉。
次日傍晚,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剑,可刚收下剑,就见一个老妇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哎呦!长生啊!你快去拉拉你师父吧!他跟张家大朗对骂起来了,看那架势,怕不是要打起来了!”
萧玄影早已习以为常,他的那个半吊子师父,整日没个正形,不仅喝酒还赌。
前日喝酒喝醉了把王麻子家的老母猪扛起来扔进了秋水河里,鬼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扛起来扔进去的,大伙费了好大劲才把母猪捞起来,昨日又跟李当狗一起赌,还诓了人家不少银子,整得人家回去被他媳妇骂了个狗血淋头,今日又跟张家大郎打到一块去了。
还真是一天不闹腾就难受。
萧玄影揉了揉眉心,早已见怪不怪,“人在哪?”
老妇焦急地直跺脚:“就在胡马家开的那家赌场里!哎呦!若是打起来了那——诶,长生,你干嘛去啊?”
还没等老妇说完,他就转身朝里屋走去,只扔下一句“拿个东西。”
这种事他司空见惯了,一进屋就拿起纸笔,驾轻就熟地模仿他师父的字迹写了几个字,继而手腕一翻,一道灵流从他两指间流出,席卷着书案上的字条飘向了窗外。
这字条完完全全地模仿了他师父的为人与字迹——没银子花了,给点银子花花。
他师父向来不愁吃穿用度,因为他师父身后还有一个倒霉的大金主,这个大金主是静水庄庄主楚肇秋,字子清,是他师父的师兄,两人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他师父的师兄人傻钱多,被坑了,被诓了也全然不在乎。
楚肇秋不在乎的原因,一部分也是因为他被人封印在了自己的庄子里,永世不能踏出静水庄半步,像只被囚禁的金丝雀。
人出不去,银子自然也没地花。
字条刚出去没多久就飘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
楚肇秋省懒,直接在他写的那张字条的背面写了一句话——你运气可真霉,老天怎么没把雷劈到你身上?
雷劈没劈到他的师父他不知,他只知道他师父若是看到这纸条准能被气死。
萧玄影拿起书案上的大荷包,转身打了个清脆响亮的响指,那纸条便灰飞烟灭了。
他拿着大荷包跟随那个老妇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赌坊外,果不其然,赌坊外被围的水泄不通,周围嘈杂拥挤。
萧玄影硬生生地挤到了门口,就见他的那个一天不折腾就浑身难受的“好”师父此时正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拿着折扇扇着风,一双邪魅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气与妖气,清丽出尘中携带了慵懒感。
萧玄影清了清嗓子,冲里面喊道:“师父!”
檀木椅上的男人似是没听见,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耳边的银发,继续道:“你蠢,脑子转不过来弯,还赖我?”
张大朗气得涨红了脸,“你——!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他啪嗒一声,收拢了扇子,抬眸望着张大朗,两眉间殷红的火燎印充满了邪气,“我又没让你选大,你木鱼脑袋不开窍,怪得了谁?当真是‘驴不走,怪臭棍’。”
张大朗怒道:“油嘴滑舌!都怪你!还我银子!不给银子,今日你休想出这个门!”
萧玄影看不下去了,又喊道:“师父!”
那“臭棍”抖了抖二郎腿,好似压根没听到。
萧玄影:“…………”
“臭棍”不嫌事大,臭不要脸道:“当初是你求着我在赌场上帮你的,这我才勉为其难的帮了,只可惜你太蠢,没赢,我能怎么办?更何况给别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张大朗恼怒的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檀木椅子,恼羞成怒:“你放屁!”
赌场外看戏的人皆被他这气势吓得打了个激灵。
萧玄影气得咬了咬牙,冲里面一字一句吼道:“凌九!”
凌九是他师父来秋水镇后瞎取的名字,他曾问过他师父,为何要唤自己“长生”,这货的回答很简单,就四个字——长生不老。
那时,萧玄影还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正经话,到最后才发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压根就没一句正形的。
“嗯?你叫我什么?”檀木椅上的男人半挑着眉,偏头看向了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少年。
张大朗忿忿道:“臭棍啊!”
凌九“啧”了一声,“没问你。”
张大朗:“…………”
“小白眼狼,都敢直呼你师父的名讳了?”他站起身,一提长袍下摆,刚欲走就被张大朗给拦住了。
张大朗摆明了态度——你不给银子,我就不放你走。
凌“臭棍”撇嘴笑了笑,“等着。”
说着,他绕开张大朗,跨出一步后,蓦地加速,拉着人群中的萧玄影,拔腿就跑,“等屁!”
张大朗在后面臭骂道:“白发臭棍!你给我等着!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看我不打死你!”
凌九作死地接道:“哈哈,打死我?你还没这个能耐!”
萧玄影有那么一刻特别想堵住他的嘴。
好在张大朗有点聋,压根没听清这个爱作死的“臭棍”到底说了什么。
入夜,月色清浅,透过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浅浅地从窗外酒落进来。
凌九躺在床榻上,眼眸刚阖上,就听见有人悄悄溜进了他房中,他倒不觉恐慌,好似秃子头上长虱子——不用猜就知道,他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大半夜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萧玄影没说话,将手里盛满热水的盆放到了书案上,继而又将一旁的红烛给点亮了。
“你的身子比平日又凉了不少,我找了点艾草给你敷敷。”
灯花无声地流淌着,烛光流照在凌九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的侧脸上。他两眉间的火燎印被烛光照得隐隐透着红光。
那盆里泡了不少艾草,闻起来忒香。
他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两只手就被萧玄影硬生生地塞进了滚烫的热水里,那双手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洁白如脂玉,摸着却透着彻骨寒意,冰凉的似高山上的雪。
萧玄影的手被烫得通红,而他的手却毫无变化。
那一刻,萧玄影好似猜到了什么,胸口一窒,眼中多了几分惆怅。
他捞起热水中的艾草给凌九敷着手,这双手放在热水里却还是冰凉冰凉的,仿佛“百毒不侵”,“我以前听我阿娘说经常拿艾草泡手可以驱寒祛湿,之前就想着你的手平日里比死人的手还冷,就去采了点给你试试。”
“白捡来的徒儿就是好。若是我哪天又白捡了一个温柔体贴,贤惠持家的媳妇回来,那我就和她生个娃娃,是男孩就做你徒儿,是女孩就做你媳妇,如何?”
“不如何,”萧玄影神色淡淡的,忽然道:“你喝酒了?”
凌九皱了皱眉:“我像喝了酒的样子么?”
“像,脑子都不清晰了,”萧玄影捞着热水中的艾草给他敷着手腕,“晚上少喝点。”
省得坐着都能做“白日梦”。
凌九气笑了:“没大没小。”
萧玄影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手,“今日你怎么惹上了张大朗了?我还想着拿钱去‘赎’你。”
“‘赎’我?你当你师父是什么人,随时可以把自己卖出去吗?”他嘴角一勾,笑得懒散,漫不经心:“再者我就在他面前吹了个牛,说我从无败绩,说大必是大,说小必是小,后来他就来找我在赌场上帮帮他,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要到了不少银子,可我哪知道那家伙运气太霉了,把把不中,然后就这样了。”
闻言,萧玄影眼皮都没抬,语气也淡:“楚庄主前几日才将这月的零用钱给你,你就用完了?”
凌九:“用完了,要没用完我也不至于去诓他的银子。”
萧玄影:“……”
闭嘴吧你。
萧玄影惆怅地想:天谴怎么没劈到你身上?
他刚想到这,凌九忽然又开口道:“你刚刚说什么?‘赎我’?银子哪来的?你以我的名义找楚子清要的?”
萧玄影默默垂下了脑袋,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可是下个月的零用钱,这么早要过来,若是花完了,下个月等着吃土吗?”
“所以师父,你就先忍忍,这些日子就别出去闹腾了,就二十多日,忍忍就过去了。”
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