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转身欲走,王二娘就已经进了院子。
“凌师父!这回总算是让我碰着你了!”
凌九咬了咬唇,僵硬地转过身,“二娘来的不巧啊,我还有急事,就不奉陪了。”
他匆匆说完,长腿一迈就要走,王二娘见此情景顿时急了,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她力大如牛,轻轻一拉,险些让凌九栽了个跟头。
“去哪?啥事那么急,人家才刚来呢!凌师父就留下来陪陪人家嘛,人家还带了好多好东西给你呢!”
说着,她将怀里抱着的一大篮子鸭蛋塞到了凌九怀里,不满道:“张大娘家的鸭蛋哪有我家的鸭蛋大?更何况我这可是母鸭们刚下的蛋,你摸摸,还热着呢!”
萧玄影一见那一大摞鸭蛋,蓦地一怔,脸上表情顿时僵住了。
……又是鸭蛋。
王二娘一脸娇羞的样子:“这鸭蛋煮粥最补了!你看看你细胳膊细腿的,脸都白的跟死人一样了,还有小长生也是,这么点个儿,瘦瘦小小的,也要多吃一点。”
凌九咬咬牙,硬生生地扯出了一抹笑,“多谢二娘,那什么,我真有急事,就先走了,你好好陪陪长生吧,他方才还念叨着你,上赶着要给你当童养夫呢!”
萧玄影:“……”
王二娘闻言转眸看向了搁一旁看戏的萧玄影,细细打量了须臾,又看向了凌九,一脸委屈道:“童养夫就算了吧,凌师父,长生他太小了,不是说我看不上他,只是……只是要等他长大,我都老了。”
“他什么都懂,不小了,这个数就你把他带回去。”
凌九不紧不慢的朝着王二娘举起了一只手。
萧玄影的脸一黑:“……”
敢情那货是要把他卖出去!
王二娘尴尬的笑了笑,“不了不了,他真的太小了,我倒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我不过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二娘不必在意。”
“这样啊,这样就好。”王二娘擦了擦冷汗,松了口气。
“我还要给人算命,就不多说了。”
“……”萧玄影默默转过身重新练起剑来,懒得听那货胡编乱造。
说得好听点是给人算命,难听点就是骗钱,关键是被骗的人还不知道自己被这货骗了,银子给的跟大风刮来的一样。
“哎呦!差点忘了你还会算命!那能不能……”她红着脸,扭捏了起来,“能不能给我也算算啊?就算算我的姻缘。”
“行啊!”凌九轻轻扬眉一笑,伸出了两根指头,“这个数,旁的人可不是这个数,我可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减了一大半呢。”
萧玄影不经意间听了一耳朵:“……”
又在胡扯。
王二娘淡淡地“啊”了一声,嘟着大红唇,两手揉搓着,“这怎么好意思,要不我给你四两银子怎么样?”
萧玄影暗忖:很好,又上钩了一个。
王二娘本以为凌九会跟她客气,可谁知凌九想都没想,当机立断:“好!成交!”
王二娘愣了愣:“……?”
不是说好的要减一大半银子吗?
王二娘撅了噘嘴,满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荷包,塞到了凌九手里,“凌师父,帮我算算我的姻缘吧。”
凌九接过荷包,毫不犹豫的塞进了自己衣袖里,“我这就来给你算。”
说着,他拉过王二娘的手,将她的手心朝上,装作一脸认真的闭上眼,摸着她手心的纹路,王二娘手都被冻红了也不敢反抗。
半晌,凌九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胡乱掐指道:“你命中有一个人,他在你八十岁的时候会跟你成亲。”
王二娘闻言长“啊”了一声,“要这么久啊……”
凌九“嗯”了一声,打开折扇悠哉悠哉地扇着,“你跟那人的缘分来的晚,但总比你跟我的缘分要好的很多。”
王二娘微微一窒,委屈兮兮:“我们没有缘分吗?”
凌九继续胡扯道:“既无缘也无分。”
王二娘本就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缘分”是个什么东西,更不懂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听凌九的语气就知道结果不大好。
凌九大步越过她,“我要去摆摊给人算命了,你就先回去吧——小童养夫先别练了,跟我去摆摊!”
萧玄影:“……”
我有名字,我不叫童养夫!
“凌师父!我帮你们煮鸭蛋,等你们午时回来吃!”王二娘把凌九晾在一旁的那一大篮鸭蛋拿了起来,转身走向了灶房。
将近晌午,炊烟袅袅。
王二娘将一大碗鸭蛋汤端上了桌,拿起汤勺就往凌九碗里舀了一大勺,“你们这也没米,光是些野菜什么的,成日里吃那些能填饱肚子么?也难怪你俩都这么瘦。”
萧玄影单手托腮,心里冷不丁地想:“那是,师父他老人家最爱啃大饼了。”
“长生你也是,你师父忙,你有空就来二娘这儿嘛,二娘家也没什么小娃娃的,你就当来陪陪二娘呗!”王二娘舀了一大勺倒在了萧玄影碗里,“俺若是跟杨婆婆她们一样也在及笄之年生了娃,估摸着也有你这么大。”
萧玄影低头闷声喝汤。
“要怪只能怪那群臭男人眼拙,看不见俺的漂亮。”
话语未落,凌九一口汤呛得连咳。
“慢点喝,您若是喜欢我天天来给您做。”王二娘笑道。
凌九放下汤碗:“我还有事,告辞。”
“哎哎哎!等等!”王二娘略带羞涩道:“那啥……凌师父是要去练剑吗?能教俺几招吗?俺想……那啥……防身。”
萧玄影:“…………”
凌九:“…………”
凌九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便领着她去了院子里,扔了根木棍给她。
凌九一本正经地胡扯道:“看好了,这招叫做‘老牛拉车’。”
萧玄影:“……?”
或许,就这儿戏一样的招式,只有王二娘信以为真,练的真切。
半晌,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那人大喊着:“王二娘!那帮兔崽子又跑你家鸭群里去了!”
“什么?!他娘的!看我不把他们的屁股打成猴屁股!”王二娘撸起了袖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气势,像是能揍死人。
王二娘这身板练剑才是儿戏。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吃了将近半月的鸭蛋,终于在除夕夜的前一天给吃完了。
这一年的除夕夜,出奇的寒冷,雪飘漫天,冰封万里,凛冽的寒风呼啸南北,枝头一只乌鸦蜷缩着脑袋,瑟瑟发抖,而女子的闺房却是红烛高照,一片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王二娘身着一身大红色衣袍,涂了厚厚的浓妆,头上插着各式各样的发簪显得格外艳俗,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自我陶醉:“今夜我这么漂亮,一定能引来很多男人。”
“王二娘你别照了!”张婆婆大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喇叭似的吼道:“大事不好了!”
王二娘与张婆婆向来是死对头,两人都是养鸭,卖鸭卖蛋的,生意上针锋相对,谁也瞧不上谁,把鸭看得比命还重。
王二娘瞥了她一眼,满脸不屑:“什么大事不好了?今日可是除夕,你不在家陪你男人跑来找我干嘛?”
张婆婆“啧”了一声,“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言即,她警惕地扫了眼四周,凑近王二娘道:“你猜我今日喂鸭时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难不成是你家那群病秧子的鸭下了个跟我家鸭一样大的大鸭蛋?”王二娘打着粉,轻蔑道。
张婆婆瞪着她:“鸭鸭鸭你脑子里除了鸭还有什么?!”
王二娘顿时不悦,啪地一下将粉扔到了一边,“还有小九!”
“你也不看看你的模样,猪头猪脑的!我来找你不就是因为那凌九,你还不知好歹!”张婆婆掐了掐她,结果她皮糙肉厚的压根掐不动,心里更气了。
一提到凌久安,王二娘两眼放光,“小九今日去你鸭群修炼了?”
张婆婆恨不能扇她一巴掌,急道:“不是!我就问你若是有人要杀你,你是保自己还是救那个凌九?”
王二娘皱了皱眉,转头拿着花里胡哨的步摇就往头上插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你今日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他偷了你家一只鸭,偷了就偷了呗,我还你一只还不成么?”
“鸭鸭鸭你去跟你的鸭过一辈子吧!”她推了把王二娘,结果没推动,顿时气得牙痒痒,也懒得再跟她废话,“我今日喂鸭时,看到咱们村镇上来了好多人,穿着黑斗篷,带着面具的,逮着一个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凌殇的人。”
王二娘插嘴道:“这跟小九又有什么关系?”
“别插话,听我说完!”张婆婆皱着眉继续道:“后来他们逮着了胡寡妇,拿着刀子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凌殇的人,胡寡妇就说没见过叫凌殇的,倒是见过叫凌九的,那人又问她是不是银发红衣,结果胡寡妇两眼一翻,吓晕过去了。”
……银发红衣。
王二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蓦地睁地大大的,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她猛地抓住张婆婆的胳膊,焦灼不安:“他们……他们在找一个银发红衣的男人?!不可能……不可能!凌殇绝不可能是小九!或许……或许他们只是同一个姓,又或许那个叫凌殇的跟小九很像而已。”
张婆婆被她这番举动吓着了,缓了半晌,才略带怜悯地看着她,道:“凌殇就是凌九,你清醒点,当年他带着一个小孩来到这儿,本就不是什么神仙来赐福的,而是为了逃命。”
她“扑通”一声,摔坐了下来,嘴唇都在发颤,“……不可能,不可能……”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蓦地闯了进来,他头顶着一大片雪,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嘴里还大喘着白雾,见到张婆婆的那一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张婆婆怔了怔,旋即跑了过去将人紧紧搂在了怀里,“怎么了大朗?出什么事了?”
张大朗哽咽道:“……娘,他……他们在杀人,我……我看到他们一刀砍死了柳叔,好多血,我找不到你,我怕你也出事了。”
她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地站着,她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好让他们交代凌殇的下落,却没想过真的会杀人。
张婆婆给他拍净了身上的雪,安抚道:“别怕,娘在,娘没事,你爹他躲好了没?”
“躲好了,”张大朗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哑声道:“他带着一些人躲进了鸭圈里,我怕你出事,就出来找你,娘,我们快些去吧,爹还在等我们——”
“去不了了……”张婆婆一口打断了他,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呆滞地看着张大朗身后。
张大朗猛地一窒,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脊背,令他顿感汗毛倒竖,周身止不住地战栗,他瑟瑟发抖地顺着张大娘的目光看去,就见身后站着几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穿着黑斗篷,带着一个面具,那面具一半笑脸一半哭脸阴森至极,他们手里的刀还滴着血,一滴一滴渗透进了雪里。
张婆婆眼疾手快地将张大朗拉到了身后,缓缓后退,直至撞到梳妆台旁的王二娘。
男人两指划过刀片,将刀上的鲜血抹净,冷冷道:“凌九在哪?”
他问的是凌九在哪,而不是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凌殇的人。
张婆婆浑身颤栗,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
男人朝他们走近了两步,一字一句道:“在哪?”
张婆婆顿了良久,刚想着她上有老,下有小,逼不得已只能抖出来时,王二娘却不知怎的不要命似的从他们身后绕了出来,用她那硕壮的身躯挡在她面前。
王二娘两眼通红,抖如筛糠,“在东边不远处,孤苦伶仃一个人,邋里邋遢,穷的叮当响,还狡猾奸诈,好赌好酒,无恶不作。”
张婆婆怔怔的看着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男人看了眼王二娘又看了眼张婆婆,最后拿刀指着王二娘道:“若是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那有你好受的——走!”
那群人一走,张婆婆鼻子一酸,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失声道:“你不要命了么?他们若是知道你在骗他们,你会死的!凌九是谁?他用得着你护着么?!你不是最看重你的鸭么?你死了,你的鸭群怎么办?!”
王二娘沉着脸径直走向了梳妆台前,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坐了下来,拿起了桌上的胭脂,可还没抹上就被一滴泪给打湿了,她看着手里的胭脂,默了良久,哑声道:“放了吧。”
张婆婆怔住了,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脸颊边滑落,“要走一起走,鸭群你自个放。”
“俺不能走,他们一定还会来这儿,你们快些走,”她抬眸看着铜镜里那个浓妆艳抹,尖嘴猴腮的自己,忍不住撅起了嘴,虽然极力忍住不哭,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掉,“你上有老,下有小,而我爹娘死得早,只留下了几十只鸭,俺本就不求那臭棍能看上我,就我这模样,哪个男人看了会喜欢?”
“但我就是想救,他还那么年轻,路还很长,张婆婆你帮俺给他传个信儿,让他快些离开这儿。”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张大娘,哽咽道:“这是俺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
张婆婆紧咬着下唇,眼眶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哗哗地淌落下来,她紧紧握着王二娘的手,泣不成声:“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王二娘抽出了手,哑着嗓子道:“张婆婆,答应我。”
张婆婆默了良久,低声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