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苍穹之上镶嵌着几颗残星,天地间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雪停了,结界失效了,人也走了。
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萧玄影一人,他站在院外,脸颊被冻得通红,眼角还有未干涸的泪水,他直直地望着凌殇离开的方向,好似那个银发红衣的男人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时间一点点流逝,柔和的日光洒在雪上,皑然一片。
忽然,萧玄影似是看到了什么,缓缓朝院外不远处走去,而那里好似有个银色的小东西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了一角,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他拨开雪,就见雪里埋的是一串护铃,银色的铜铃,黛蓝色的流苏,这串护铃一向是挂在凌殇的那把折扇上的,许是昨夜被打落下的,铃铛上还沾着些许鲜血。
萧玄影拿袖子将铜铃擦干净就放进了衣袖里。
空气冷冽,寒意刺骨,枯骨般挺立的老树虬枝在北风里摇曳不止。
过了良久,雪地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少年抱着手炉神情淡漠地看着蹲在雪地里的萧玄影。
萧玄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抬眸看着他,那少年比萧玄影足足高一截,年纪却没大多少。
“凌仙长的那个徒弟就是你吧?”那少年问道。
萧玄影点了点头。
“走吧。”少年走向前将怀里的手炉递给了萧玄影。
萧玄影接过手炉,只道:“多谢。”
两人并肩穿梭在街市上,一路无言。
秋水镇疮痍满目,昔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却冷冷泠清清,残破的房屋,满地的砖瓦碎片,一片狼籍。
“还什么仙人?!我看是瘟神差不多!”路边一位妇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被摊子压倒在地的老人,声音略带哽咽:“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进咱们镇!他们不来,咱们镇子还是好好的,一来,祸事连连!”
老人咳了一口血,哑着嗓子道:“好了好了,这也不能全怪他。”
“怎么不能全怪他?昨夜那些人不都是他引来的么?!他当初来咱们镇子那会,咱们把他当仙人,结果呢?就是一瘟神!”说着,妇人还啐了一口。
萧玄影看了眼妇人,停了下来,眸底一片暗淡,他眉宇间的伤感更浓,一双清澈的黑眸,早己不复往日的光彩,变得黯淡无光。
他在袖子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这是在几月前他以凌殇的名义找楚肇秋要的,本是打算用来赎那货的,结果没用上,便一直留着,想着等到除夕之夜时让那货挥霍出去,到最后却仍是没用上。
妇人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啐了一口,“你师父是个瘟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玄影没说话,默默将荷包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妇人看着愣了半晌,最后咬咬唇,将荷包拾起,她从中拿了一些银子,其余的便一一分了出去。
一旁的少年看了眼萧玄影又看了眼妇人,皱了皱眉:“这镇子的人倒不贪心。”
言外之意便是修道之人连平民百姓都不如。
萧玄影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看着他。
萧玄影顿了顿,道:“长生。”
“……长生?”少年撇了撇嘴,喃喃道:“这名字还真简单。”
萧玄影抬眸:“你呢?”
少年得意洋洋地笑道:“晓风,‘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的那个晓风,我师父是静水庄庄主,姓楚名肇秋,字子清,我是他的大弟子,他的小弟子也是我的小师妹,名唤晓芸。”
……萧芸,晓芸。
萧玄影默默将这俩名字念了三四遍,当初萧芸受了重伤,是靠着凤澜后来给的那个白玉簪子续的命,才得以坚持到了静水庄。
或许萧芸就是晓芸。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一年又一年……
多年后,静水庄。
微风轻拂,伴着槐花的清芬,轻轻地吹拂着槐树下男子的面颊与发鬓。
槐花如雪,宛若片片雪花兜兜转转地飘然坠落于盏中茶水中。
槐树下的男子悠闲地轻晃着盏中茶水,目光淡淡地望着槐树上洁白的槐花。
“子清,前几日我下山给小芸儿抓药时,偶然路过芙蓉楼,见到的却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妇人给男人斟着茶,她眉眼清浅,几缕轻柔的发丝在她脸庞摇曳,她抬手将发丝揽至耳后:“我本想着芙蓉楼那可是天下第一酒楼,明明多日前还是花天酒地的繁盛之地,不可能会变得如此,可我打听了一番才得知,昌平城近日不太平。”
她放下紫砂壶,在楚肇秋身旁坐了下来,“药坊的掌柜告诉我当夜琵琶声独响,琴声一停,芙蓉楼中所有的人都在一夜之间没了踪迹。”
“芙蓉楼乃天下第一楼,此事固然不容小觑,我怕芙蓉楼这事与那人有关,不如……”妇人顿了顿,斟酌了须臾,才道:“不如让万花巢的那人前去看看?”
楚肇秋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用不着,让晓风带着长生去。”
此话既出,温柔的神色一扫而过,她紧咬着下唇,须臾,紧绷着的面色才缓和下来, “子清……他们还只是个孩子,让他们去,注定有去无回啊!”
“你师姐若在天有灵,断不愿看到你们俩分道扬镳各自飞的样子,”她轻轻拉过楚肇秋的手,轻抚着他洁白的手背,“子清,得饶人处且饶人。”
楚肇秋扭头看向她,沉静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份与生俱来的傲然风骨,“如今的他就是一张白纸,倘若再让他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你觉得就他这么爱找死的性子,不会再把自己作死吗?”
蓉娘垂眸不语,纤纤玉指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良久,她淡淡道:“命该如此,他该如何选择,那是他的事,不论如何,此事我已经让晓风前去知会了。”
楚肇秋抽出了被她搭在手背上的手,额间青筋暴起,瞪着她道:“简直不可理喻!我敬你养育之恩,你还真当是我娘了?!你有什么资格违逆我?”
闻言,蓉娘垂下了头,眼圈泛红。
不过半晌,一个小蟾蜍就一蹦一跳地跳到了蓉娘手里,蟾蜍张了张嘴,传出了晓风的声音,“蓉娘,白老答应下山了。”
言罢,蟾蜍刹那间就化为了灰烬,宛若燃烧殆尽的纸片一般。
楚肇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嘲热讽:“出来了也好,姓萧的给他养去,我也省得替别人养着祸害,给全天下百姓养这个祸根。”
蓉娘声音略带沙哑:“子清……世间万果未定,何必早下结论。”
“别人活该,就那姓萧的可怜。”楚肇秋冷哼了一声,继而随手拾起了一片槐花,施下了千里传音咒,槐花迎风飘扬,穿过一间间檀木房子,越过碧波荡漾的湖水,落在了晓风手心里,里面传出楚肇秋冷得掉渣的声音:“滚过来。”
晓风:“???”大事不妙。
萧玄影负着锈剑,问道:“出什么事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晓风揉了揉眉心,道:“估摸着又是蓉娘点着了师父。”
蓉娘算得上楚肇秋的半个娘,楚肇秋没被囚禁那会,两人还很亲近,好似亲母子,自他被囚禁后,脾气都变得暴躁了不少,不仅爱与蓉娘唱反调,甚至还不再过问蓉娘的想法。
晓风转身冲萧玄影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他一路狂奔。
萧玄影:“???”
楚肇秋放下茶盏,刚抬眸就看见了这两个“大活宝”。
“师父我滚过来了!”
楚肇秋:“……”
还未等楚肇秋开口,蓉娘就起身走到了晓风的面前,“阿风可愿去白老那啊?这么久了,他肯定也想要个小娃娃去陪他说说话。”
楚肇秋:“……”
晓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的笑了笑,他打心底的不愿意,万花巢那老头压根就是个疯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可以活活把人气死,他学了半年封口术结果还是没能封住那老头的嘴。
沉默须臾,他倏地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萧玄影,小声道:“白老可是个神通广大的世外高人,你去吧!有他这个师父你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萧玄影皱了皱眉,道:“你前几天不是还跟我说白老是个好吃懒做,无所事事,整日吊在树上喝酒的猴子吗?喝醉了就乱挠人,还总爱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腾别人,就是个不讲道理,听不懂人话的老猴子。”
此话既出,晓风顿时哑口无言,他是真没料到随口说说话这家伙能记得这么清楚。
四目相对良久,晓风不要脸地开了口道:“跟只猴子修练其实也不错。”
萧玄影:“……”
还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萧玄影别开了他傻了吧唧的目光,走上前去,“蓉娘,我去就好。”
蓉娘垂眸沉默了斯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楚肇秋微微侧眸,手中轻晃着茶盏,朝故渊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萧玄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将锈剑往身后藏了藏,“柴……柴房里捡的,塞柴火用的……”
他别开了眼,似是懒得计较,继而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丹凤眼咄咄逼人,“拿好包袱就下山去找白老,以后你与我之间就此再无瓜葛。”
蓉娘:“子清,你怎么对孩子说话的?”
蓉娘叨叨了他一句,他就恶狠狠地瞪了蓉娘一眼,继而似个孩子一般,挥袖转身离去。
蓉娘叹了一口气,双手搭在萧玄影肩上,“你楚庄主就这个性子,刀子嘴豆腐心,孩子性子,你的小妹,蓉娘会替你照顾好她的,放心去吧!”
萧玄影眼神暗淡,沉吟良久才“嗯”了一声。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睛里仿佛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他傀儡一般地活在这世上,能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那未报的血海深仇,是他的师父。
若不是他师父的一句“天涯何处不相逢”,他压根不愿在这静水庄待着。楚肇秋厌他,蓉娘忌惮他,就连小妹也怕他,好在晓风特别蠢,才使得他在这个地方有了个伴。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似他活着就注定是个错。
流传在风篁虚谷的一个传言,让他这一生都注定坎坷,孤独,遭人唾弃。
萧玄影就这样灰溜溜的被赶出静水庄,像只被抛弃的小狼崽,不得已被迫寻找他口中的这个“白老”。
他顺着静水庄外的梧桐树林向下走着,黄昏里,旭日卸去了一半浓妆,绯红的胭脂和绚灿的金粉涨腻于天际,浮作云霞万里。
余晖撒在了山下的城中,今日昌平城出奇的寂静寥落,街道上空无一人,像是前不久经历过灾荒似的,一片朦胧的雾霭笼罩在城里。
酒馆外忽明忽暗的灯笼敲打在柱子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显得气氛格外诡异。
他紧握着剑柄,刚欲踏出一步,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影。”
这是……
阿娘的声音……
萧玄影猛地怔住了,霎时间,所有的思念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喉咙好似被最咸涩的海水浸泡了,湿润和苦意几乎要弥漫进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的眼波闪了闪,眼睛里泛着淡淡的水色。
“阿影,来,让阿娘抱抱。”
他鼻子一酸,蓦然转身,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
女人朝他展开了双臂,冲着他笑,眼里暗含着难以描摹的无限柔情。
她一袭白色石榴裙,体态轻盈,微风吹过,轻纱飞舞,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灵气。乌黑的发丝顺顺披下,只挑起几缕用白玉簪子浅浅缩起。
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淡雅脱俗,秀丽天成,似是误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
他呆呆地望着女人,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一般深沉。
须臾,他身后走来一个矮小的人影,那人影艰难地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女人,软糯糯地叫了声“阿娘。”
女人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我们一起去找你阿爹好不好?”
“好。”
“找你阿爹去咯!看看你阿爹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给咱们的阿影。”
女人抱着孩子逐渐消失在了迷雾之中,萧玄影伸手去捞,指尖却穿过了女人的衣袖,他什么也没碰到,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眨眼间,不远处的云雾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迷雾中的男人慵懒地倚在塌上,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气与妖气,清丽出尘中携带了入骨的媚惑。
“小东西,去帮我买点栗子糕,回来分你一半。”
少年挥舞着剑,汗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他用衣袖擦了擦,“不去,我又不吃栗子糕。”
男人挑了挑眉,笑道:“我教你很厉害的剑诀,还去不去?”
少年顿时两眼放光,欢喜道:“去去去!这就去!”
男人声音慵懒带笑:“臭小鬼。”
人物再一次淡去,又再一次汇聚,这次周围的迷雾都发生了变得,刹那间化为殷红色火光。
“阿影,你是萧家的男儿郎,是为仇而生的箭,是唯一一支能架在‘天刺’上的箭!”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隐在迷雾中的女人,眼神暗淡无光,渐渐溢出滴滴泪水,使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终于化作一片虚无。
他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一只纤细白嫩的手就覆在了他双眸上,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声音带着一股被砂砾蹭过的低哑,低哑却不坚硬,又带着一点温柔的音调。
“难受索性就把眼睛闭上,让师父保护你,好不好?”
他的心在痉挛在挣扎在抽搐,心跳缓不上来,他猛地伸手去触摸那只手,碰到的却是薄雾,以及他终年寒冷的体温。
“这是虚幻之境,久待会损伤灵气,”男人的声音随着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旷的回声,“过去早已物是人非,睁开眼,才是现实。”
眼前的薄雾逐渐淡去,他惊慌失措,蓦然睁眼,“师父!”
可那个身影早在他睁眼的刹那间与迷雾一同淡去了。
萧玄影摊开手,手心里是七零八碎的护铃……
他神情失落,再次抬眸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来到了芙蓉楼。
眼前的迷雾渐渐驱散开来,露出了一座高楼,纱幔低垂,营造出朦朦胧胧的气氛,正朱红大门顶端悬着殷红色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芙蓉楼”。
楼中传来女子拨动琴弦的声音,似泉水在流,冰涩了声音又冷涩,错杂弹了一阵声音又如大大小小的珍珠散落在瓷盘中一般,女子的声音幽幽啼啼,像是在啼哭又像是在诡异地笑着。
萧玄影推门而入,一阵寒风骤然袭来,身后的门猛地紧闭,挂在台上的几条幔纱被那一阵诡异的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积尘飞扬,楼内昏暗。
他迟疑了片刻,拨开面前的幔纱,向前走了一步,琵琶声陡然像急促的雨声般,纷乱错杂,眼前的景象在破败与繁华中徘徊,最后停在了繁华里,淡淡的薄雾笼罩在芙蓉楼中,一切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