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芙蓉楼繁华热闹,灯火辉煌,酒香从碰撞的玻璃杯里溢出,飘散在喧哗的人群之间。
须臾,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蓦地窜出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朴素单调,似个丫鬟,她四下张望了须臾便蹑手蹑脚地跑进了二楼一间女子的闺房当中。
闺房内红烛高照,一片灯火通明。
女人身着淡粉色长裙,袖口上绣着殷红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她站在窗前,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
窗外则是张灯结彩,一片灯火辉煌。
“又是一年上元节,真热闹。”女人靠在窗边,眼里满是憧憬。
忽然,闺房门被推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鬟溜了进来,她赶忙跑到了女人身旁,扫了眼四周继而压低声音道:“姑娘,我打听清楚了,云姑姑今夜出远门,趁现在您可以好好出去玩玩了。”
“小玉,云姑姑是芙蓉楼的楼主,今夜又是上元佳节,她走不远的。”女人低垂着眉眼,眼神忧郁。
小玉咬了咬唇:“姑娘,我……我可以代您待在这儿,您只需在亥时将至之时回来便是。”
女人转眸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是芙蓉楼历年来的百花魁首梅兮鸾,一生的自由都抵给了芙蓉楼,不论做什么都得完全服从云姑姑的话,像笼中的金丝雀,又像牵着线的华丽风筝。
小玉又道:“姑娘,奴婢是真的心疼您,年年上元节您只能在这儿看着,却无法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番。”
梅兮鸾看了眼窗棂外热闹喧嚣街市,斟酌了须臾,还是动容了。
……就一次,她心道。
不过半晌,花魁的闺房里走出来了一个丫鬟,那丫鬟戴着面纱,低垂着头,脑袋都快埋到土里去了,她匆匆忙忙地穿过嘈杂喧闹的人群溜了出去。
上元佳节,车水马龙,人流如潮。
她经过小饭馆,看见满脸油光的厨师荡着铁锅,她听见锅铲翻动,瓢盆叮当;经过饰品铺,灯笼铺…… 听见一些人讨价还价,邻里间八卦喧哗,孩童们叽叽喳喳。
他人随处可见的人或事,都是她这辈子都可闻而不可见的。
梅兮鸾渴望的是自由,是离开那个路柳墙花聚集之地,是有一个能与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良人。
良久,行至湖畔,不少人在放孔明灯。孔明灯冉冉上升,如莹莹烁烁的星子,形成了一条连接着天宇和湖面的璀璨星河。
花灯十里,繁光远缀良夜。栏下河水潺潺流动,小雪无声落在人身。
她伸手接住了一片冰凉,揉捏在指尖,化为了水,冰凉透骨。
“那边有彩灯谜!好漂亮的灯啊!快过去看看!”一少女拉着一个少年就挤进了人流中。
少年笑着喊道:“慢点慢点!”
“……灯谜?”梅兮鸾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挤到了湖边。
然而湖边不知是谁点的花灯飘到了她的裙角,竟在不知不觉中点燃了她的裙角,火势越来越大,仅须臾之间,半边裙子就燃了起来,她试着将半边身子倒入湖中,脚却一滑摔了进去。
“有人跳河啦!!”
随之而来是越聚越多的人,有的人喊着“快救人!”却未曾真的有人跳下去救,有的人则是冷眼旁观,还有的人则是熟视无睹。
这一夜飞雪漫漫,河面上漂浮着些许薄冰,她浑身浸透,冻得直哆嗦。
梅兮鸾本想灭了身上的火,没成想她这一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的前一刻,好似看到有人跳入了湖中……
她越沉越深,周遭声音都化作了虚无,意识也渐渐没了。
她忘了,她必须在亥时之前回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云姑姑提前回来了。
女人手里拿着烟杆枪,戴着半张狐狸面具,样子骄横跋扈,高傲狂妄,谁也不知她那张狐狸面具之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面容。
她招待完一楼的达官显贵就径直朝二楼里间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玉瑟瑟发抖地缩在床上,冷汗涔涔。
“兮鸾。”女人低沉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玉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女人像是察觉到了,旋即使唤随从将门猛地给撞开了。
“兮鸾,你越来越不听话了。”女人走到床头,蓦地手腕一翻,床上的人便被她死死拿捏在手掌之中,她掐着小玉的脖颈,语气傲慢且凉薄:“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咳咳……我……咳咳咳!”小玉挣扎着。
云姑姑不徐不疾道:“不是你?”
言罢,松开了手,小玉“扑通”一声,狼狈地趴在地上,连喘了几口气就涕流满面道:“……对!对!是……是梅兮鸾自己要出去的!她强迫奴婢跟她换个身份,奴婢是不得已的啊!”
小玉魂不附体般爬到云姑姑脚边,紧攥着云姑姑的衣角:“云……云姑姑!真的是她逼奴婢的!像她这种人,根本不配做花魁!芳芳姑娘的容貌与她不分上下——”
“够了!”云姑姑一甩脚将她踢到了一旁,瞪着她:“梅兮鸾才是你的主子,当真是蠢的可怜!也就你们这种只会搔首弄姿的女人都想争着做的花魁之位,殊不知人家梅兮鸾压根不屑一顾。”
小玉哽咽道:“云……云姑姑……”
“来人啊,”云姑姑理了理衣衫,慢条斯理地抽了口烟,继而吐出一口浓重的云雾,半晌轻飘飘地使唤身后的下人道:”杀了。”
几个随从:“是。”
小玉顿时慌了,一个劲地朝云姑姑爬去却被几个下人紧紧拦着,顿时涕泪横流:“不要!不要啊!云姑姑!云姑姑!”
云姑姑充耳不闻,淡淡道:“干净点,扔到后山埋了,这地方不要留下血迹和血腥味。”
“云姑姑!我错了!云姑姑……是芳芳姑娘指使我的!对!一切都是芳芳姑娘指使的!”小玉慌乱无措道。
云姑姑撇嘴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都杀了,做的干净点,不能影响我做生意。”
话音刚落,小玉便被几人拖拉硬拽了出去,只留下鬼哭狼嚎的一声“云姑姑——!!!”
半晌,闵玧上前一步道:“楼主,奴婢这就带几个人把她找回来!”
“慢着,不急。”云姑姑冷冷地打断后,不紧不慢地抽了口烟,继而吐出一口飘渺的烟雾:“兮鸾想玩,那就让她玩个够。”
“可……可她是花魁啊……”一个较高的下人战战兢兢道。
云姑姑冷冷道:“用得着你来教我做事?”
那较高的下人蓦地跪了下来,汗涔涔:“奴婢不敢。”
“骨烟所剩无几了,”云姑姑转着手里的烟杆枪,语气飘飘欲仙:“前几天杀的那几人呢?”
一群随从面面相觑,汗流浃背。
良久,闵玧吞吞吐吐道:“被……被那位直接给烧成了焦人,那位还说……说楼主这个身份必要时得弃,否则弃的就不只是这个身份了。”
“知道了,下去吧。”云姑姑紧攥着手里的烟杆枪,脸色阴沉沉的。
“是。”
次日,晨光熹微,云蒸霞蔚。
梅兮鸾虚弱地睁开了双眼,扫了眼四周——简陋的窗棂,陈旧的四壁,破旧不堪的书案,而书案上堆放的是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绸。
她从炕席上爬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木门旁,倚在门旁静静地看着屋外忙活着的两人。
院子里的男人忙碌地整理着刚晒好的布料,一旁的少女则是悠闲地煎着药。
“阿兄,你身子好点了没?要不要也来一碗?”少女倒着药炉里的药。
“你是当药材是打水漂来的,还是当钱是打水漂来的?”男人笑了笑,道:“你哥我强健着呢!跳个水捞个人病不了的,快些给屋里那姑娘送去。”
少女鼓着腮帮子气鼓鼓道:“阿兄,你就会逞能!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长得倒是好看,估摸着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
“别瞎猜了,我倒是觉得像个跟主子走丢了的丫鬟。”男人擦了把汗,道:“还不快送药去——你醒了?”
男人一回眸就见一个女人正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女人黛色柳眉轻扬,媚眼似水泛波。双唇莹润闪亮,唇红齿白,肌肤犹如凝脂般细腻光润。
梅兮鸾虚弱地点了点头,她刚想上前一步行个谢礼,奈何四肢无力,没踏出几步就差点倒了下去,好在男人扶的及时,“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屋外冷,你又染了风寒,怎的不在屋里躺着?”
梅兮鸾借着他搀扶的手勉强行了个谢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男人扶着梅兮鸾就朝屋里走去,至玄关处蓦地扭头冲少女道:“毓儿把药汤端进来。”
苏毓儿端着药汤屁颠屁颠的紧随其后 ,“这不来了嘛。”
土砖盖的小房子虽小却一应俱全,梅兮鸾坐在炕席上,接过苏毓儿递过来的药汤,一口闷了个干净。
苏毓儿欢喜地坐在了她身旁,眨巴着眼睛打量着她,“姐姐你长得真好看,跟天仙似的,我哥没白捞啊,捞了个仙女回来了,也难怪他当个宝贝一样伺候。”
“胡说什么?”男人转过身,耳朵却在不经意间红了起来。
梅兮鸾“噗”的一声捂嘴笑出了声。
苏毓儿朝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别狡辩啦,就是就是!”
苏毓儿抱着臂得逞似的“哼”了一声,继而转头对梅兮鸾道:“我叫苏毓儿,钟灵毓秀的‘毓’ ,他是我阿兄,叫苏白玉,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地?”
梅兮鸾低垂着眉眼,斟酌了斯须道:“梅兮鸾,家住……住……”
她眼神躲闪,顿了顿道:“我没有家,就……就是一个逃出来的……丫鬟。”
苏毓儿看向苏白玉,两人面面相觑。
半晌,苏毓儿道:“那你跟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家就我和我阿兄,再养活一个人也是不足为惧的。”
梅兮鸾:“我……”
“毓儿,还不快去收拾收拾房间?”苏白玉插着腰道。
“遵命!”苏毓儿端着空碗就麻溜地跑了出去。
梅兮鸾欲言又止。
既然亥时已过,那为何不一直留在这?
她贪慕人间,以至于不愿再回到深渊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