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岁月不居。
数月后黄昏,夕阳映照重峦,霞光倾泻万山,转眼间,太阳落山,霞光消退,峰巅却凝聚着一片彩霞,经久不灭。
这最后一点光亮,像是特意为窗边正专心缝衣的男人留的。屋内仅有的光亮便是从窗外透进来的。
忽然,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山谷中黄鹂的鸣叫,婉转动听。
“怎么不点油灯?”
苏白玉停下了手里的活,转眸看着女人,微微笑道:“这不还有点亮光嘛,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咱们以后不缺这点银子,”梅兮鸾上前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吞了口唾沫,顿了良久,结结巴巴道:“我……我前不久去街头卖唱了,还赚了不少银子,都给了毓儿存着。”
此话既出,苏白玉惭愧万分,低垂着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梅兮鸾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惭愧,笑了笑,道:“我是带着面具卖艺的,没人会认出我的,他们觉得我唱的好听有时就会多给些。”
“很抱歉,是我没用,还让你姑娘家家的出来卖艺,可我们家穷是穷,但养三个人是不成问题的,”他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似要抹去满目浮华,“我们不求荣华富贵,只要我们三个安安稳稳的便好,你街边卖艺风险太大了。”
梅兮鸾眸色一暗,眉目间隐约流转出淡淡的哀伤。
苏白玉顿时无措,他挠了挠头,忙道:“你若是喜欢唱曲,往后就在我的那个成衣铺子外吧,我也好护着你。”
梅兮鸾沉吟不语,双肩却在微微发抖。
苏白玉蓦地惊了一下,他垂下眼,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试探道:“兮鸾?”
等了良久,梅兮鸾才开口略带哽咽道:“白玉……”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风中飘着的破碎羽毛,随时就要随风散去。
“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真心相待的人一直在骗你,你会恨她么?”她望着他的眸底隐匿许多复杂情感,最终化为泪光流转。
“你……”苏白玉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须臾,柔声道:“不恨。”
“你知道什么啊……就说不恨……”她低着头,晶莹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苏白玉朝她微微一笑,继而温柔地给她擦着眼泪:“骗了就骗了,我也知道是何事。”
梅兮鸾微微一愣,“什么?”
“你不是什么大小姐的贴身丫鬟,而是芙蓉楼的花魁梅兮鸾,”他微微垂眼,跟她对视,眼底的温柔缝绻:“我早就知道了,梅兮鸾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唯一不知道的可能就是我那个从未出过门的妹妹。”
他忽然低声笑了一声,“你也不知道化名,你若是化名了,我指不定还真不知。”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
“芙蓉楼一旦卖身,终身就不能出来,我也明白你的苦衷,我不想让你街头卖艺也是怕——”
他话还没有说完,梅兮鸾蓦地抱住了他,趴在他肩头低声抽泣着。
苏白玉怔了怔,缓缓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没事,既然出来了,就不用怕再回到那个地方,倘若哪天他们找来了,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梅兮鸾抬眸看着他,“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苏白玉笑笑,转身拿起了一旁刚完工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试试,给你做的。”
这是一件红色的舞裙。
梅兮鸾擦了擦眼泪,接过衣服,“好,我换给你看。”
“嗯。”
梅兮鸾前脚刚走,苏毓儿后脚就从窗口探出了头,慌慌张张道:“阿兄!有一群人朝咱们这过来了!”
“我知道,你去护好兮鸾。”
苏毓儿皱眉:“你怎么啥都知道?”
苏白玉收拾着桌上东西,“今日在铺子里听几个贵客说的,一会你带着她从后院溜出去,这里有我守着。”
“那帮人可吓人了!他们肯定知道咱们藏了人,你这是拿命藏她啊!”苏毓儿不满地嘟囔起嘴。
苏白玉看着她:“快去,带她走,护好她!”
苏毓儿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随后便从了他的话去了梅兮鸾那儿。
苏白玉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方才他对梅兮鸾说的话——“倘若哪天他们找来了,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血肉之躯给她自由。
须臾,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暮色渐沉,夜风燥人。
一群人踏进了他们院子,随着一声“搜”令下,那群人开始里里外外,翻箱倒柜地找着,最后却把苏白玉给压了出来。
“人呢?”闵玧问道。
苏白玉垂着头,“什么人?在下不过是个裁缝,不知你们到底要找什么人?”
“装,接着装。”闵玧侧眸斜瞥,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他冷然嗤笑一声,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这么晚了,怎么只见得你,不见得你妹妹?”
苏白玉喉结动了动,顿了须臾,道:“她……她这几天都留在裁缝铺的。”
闵玧唇齿刚起,身后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冰凉的话语响起,如寒冰般渗人。
“你撒谎,”云姑姑不徐不疾地越过人群走到了苏白玉面前,“你妹妹她带着我的兮鸾跑了,我说的对么?”
苏白玉冷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梅兮鸾。”
话语刚落,云姑姑噗地笑出了声,“好一个不认识。”
她笑了两声,继而猛地将手里的烟杆枪架到了苏白玉脖颈上,“兮鸾啊,我可没时间陪你玩,你是自个出来,还是看着你的男人被抽筋剥皮?”
正当众人以为她可能早就逃远了时,她却从后院的草丛里跑了出来,苏毓儿慌慌张张地紧跟其后。
“毓儿我不是让你带她走吗?!”苏白玉怒吼道。
苏毓儿被这一吼给吓哭了,一时又急又怕,“我……我拉着她走了,她死活都不肯走!”
梅兮鸾泪眼婆娑:“白玉,我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苏白玉沉吟不语。
“白玉,你看看我,我穿着你做的舞裙。”她眨着眼,嗓音低哑,雾气逐渐在眸底凝成水,“……好看么?”
苏白玉缓缓抬眸。
只见她身着一袭赤红长裙,外罩红纱,腰间以丝带系起,缀以铃铛点缀,娇媚无骨入艳三分,苏白玉别过脸,低声道:“好看。”
梅兮鸾抹净了泪水,哑声道:“我逃不掉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云姑姑。”
“我的兮鸾还是一如既往的懂事。”云姑姑笑道。
梅兮鸾的眼眶红了,有一层晶莹的薄雾蒙主了瞳孔,“我跟你走,求你不要伤害他。”
“兮鸾!你别走!我说过,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苏白玉猛地掰开云姑姑架在他脖颈上的烟杆枪,旋即猛地转身挡在了梅兮鸾面前。
可他却不知这烟杆枪非同凡物,他这一扳开,就使得他手心烫掉了一块皮。
梅兮鸾慌了,哭的更猛烈了,她倏地抓过苏白玉的手,触碰烟杆枪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你疯了?!”
“好一对苦命鸳鸯,”云姑姑咧嘴轻笑一声,声音极低,却充满了轻蔑之意,“阿鸾啊,是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来‘请’你回去?”
梅兮鸾缓缓松开了抓着苏白玉的手,紧紧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着,可纵然她怎么拼命控制住自己即将流下的眼泪,却无法控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摇摇晃晃地走向了云姑姑。
苏白玉怔怔地看着她与自己擦肩而过,一时间都忘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带给他的疼痛感,他猛地转身伸手抓住了他亲手给她缝的舞裙,声音沙哑,好似鬼哭一般小心的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梅兮鸾停下了,却没有转头,她只是轻轻将衣衫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白玉……我想……芙蓉楼才是我的归宿。”
“我会护着你的!你信我一回好么?”苏白玉倏地紧紧搂住了她,哽咽道:“芙蓉楼一旦卖身,终身就不能出来,我知道你喜欢唱曲,往后就在我的那个成衣铺子外,等咱们往后有银子了,再买个铺子,好不好?”
梅兮鸾没说话,只是拼命挣脱开了他的怀抱,她嘴唇发抖,“我受够了!与其跟你在一起过这苦日子,我倒不如继续去做我的花魁,当花魁多好……人人求而不得,高高在上!”
她说到这里,哽咽着已不能发出声音。
苏白玉松开了她,呆愣原地,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犹如一株枯稿的树木,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血肉仿佛被风干一般。
苏毓儿赶忙上前扶住了他,哭吼道:“别让我再看见你!阿兄!你好好看看!她就是个白眼狼!”
苏白玉垂下眼,没解释什么,只是笑意愈发冷淡,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攥住,顷刻间,收缩成一团。
云姑姑:“我们走吧,兮鸾。”
苏白玉眼睁睁地看着梅兮鸾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颤抖着张开嘴,声嘶力竭,疯了般地去吼去喊,“兮鸾你等着我!我会把你赎出来的!我一定会护住你的!”
梅兮鸾的身影一顿,她扶着栏杆,指甲深深扣着木头,她垂了垂眸,只字不言,唯剩的半点脊梁骨让她转身便泪眼模糊地冲进了夜色之中。
苏白玉说完便猛地转头去了房内,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堆碎银子,将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苏毓儿板着他的手,哭道:“阿兄!你疯了么?为了那么个女的,你要把咱爹娘留的银子也花出去么?!”
“我要把她赎回来,那里不属于她,我答应了她,要给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