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一眼就能察觉到萧玄影心里想什么，转头朝他撇嘴笑了笑，继而慢条斯理地走向了阵法中央。
他每踏出一步，场景就会再度变化，阴森空旷的洞穴很快变成了一间单调朴素的小卧房。
灯花无声地流淌着，铜台灯油积潭，烛光流照着破旧木桌前的男人沧桑的脸庞。
夜深人静之时，苏白玉仍坐在破旧的木桌前缝着手里的舞裙。
殷红色的锦缎在暗黄色的油灯下灿灿生辉。
一声响指落下，场景就支离破碎成了一盘碎渣。
物是人非事事休，过去早已成了定局。
阵法中央平躺着一个女人，她漂浮在半空中，身体犹如薄雾一般，一穿即透，犹如飘在空中的轻纱。
她殷红色的裙摆宛如被风拂过的湖面，泛起荡荡涟漪。三千青丝宛如随风摇曳的柳枝，在空中摇摆不定，浑不似真。
但白老看得出，她在溃散，他们所见到的那些记忆就是最好的证明。
白老上前仔细一看，微怔。
这不是梅兮鸾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闪过，仅在刹那间将他击退到阵外，白老稳住脚根，才看清来人。
又来一个梅兮鸾？
白老怔了须臾，蓦地恍然大悟。
是人傀！
“你们休想活着出去！”她眼里凶光毕露，手腕一转，殷红色灵流幻化成一把烟杆枪，极尽癫狂地喃喃：“阿鸾……阿鸾她就快醒了！谁也不能阻止我！谁也阻止不了我！”
白老：“制作人傀的巫术早在多年前就被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了，你又岂会知晓你这方法孰真孰假？”
“休要胡言！你不过是个种花的，又岂会知道这些？！”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况且你想救的还不是活人，你的阵法只会减缓她溃散的速度。”白老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那目光好似刀子一 般，泛着逼人的寒意，促使她一个娘腔倒退了几步。
“……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那天你杀了苏白玉，梅兮鸾发狂杀光了芙蓉楼上上下下所有人，却为何没有杀你？”他语气虽漫不经心，但字字诛心。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过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疯疯癫癫道：“苏白玉该死！他该死！他抢走了我的阿鸾！……那是我的！我的！！若不是他，兮鸾才不会跟我置气，兮鸾若是想杀人，我让她杀，芙蓉楼所有人随便她杀！”
“苏白玉就应该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倏地，她猛的抬起了头，像是中了邪一般，紧盯着白老，“你也该死！你们所有人都该死！”
“我要杀了你，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她肩上的红色丝带宛若一条毒蛇般向白老张开血盆大口，可还没能靠近就冻成了一座冰雕，“啪嗒”一声碎成了大小不一的冰块，她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一个清脆响亮的响指落下，一阵寒气就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冻得她嘴唇发白，就连两颊边的泪水也冻成了晶莹剔透的冰雕。
白老： “你是人傀。”
话语刚落，埋没在黑暗中的那张沾满血泪的脸骤然间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的表情格外狰狞，可怖，如同地狱里凶煞的厉鬼。
她咬牙挣脱了寒气，“啪嗒”一声碾碎了脚边的一具白骨，拾了不少骨灰粉末放入烟杆枪的枪头处，动作熟练精湛，驾轻就熟。
“的确，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人傀，一个看似活着实则却早就死了的人。”
话语未落，她蓦地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设下重重结界罩着梅兮鸾。
随之淡定地抽了一口，继而醉生梦死般吐出一口浓重的白雾，那白雾逐渐四散开来，弥漫在整个洞穴之中。
忽地，洞穴上响起一阵“咯啰啰”的声音，杂乱的好似是一堆滚落在地石头。
白老眯着眼打量着头顶。
而此时，洞穴上吊着的那百具死尸正齐刷刷地转动着头颅，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就在这一不留神的功夫里，那个云姑姑就早已隐退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白老： “……”
你他娘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不过片刻，挂在洞穴上的百具死尸就接连摔落了下来，鲜血飙溅，整个洞穴很快变成了一个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抛尸之地。
血海中的死尸很快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白老他们逼近，聚拢。
这一具具死尸如同行走的傀儡一般，无力地垂着四肢，那四肢的躯干骨像是被胡乱拼接的，扭曲的分外诡异，歪斜的头颅却在此时“咯啰啰”的笑着。
那声音本是如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而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
“怪恶心的。”白老抬手将手中的蒲扇横向挥去，蒲扇盘旋飞过洞穴里的每个角落，迅若飞鸿影下，在倏忽之间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扇子回来时，他手心里还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核桃般大小的小冰球。
不过斯须，那群傀尸就聚到了萧玄影周围，他虽然动不了，但身上带的符纸却不少，刚抽出一张，手腕就被一根白线缠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蓦地撞进了白老的怀里。
萧玄影：“？？？”
这……这就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线，无意间瞥见了白线的另一端。
白线的另一端竟缠绕在白老手腕上。
谁知，白老正低头看着他，似乎并不觉得一老一少绑在一起有什么不妥，“这线是有什么问题么？”
他顿了顿，不知怎的，脑子一热：“白老，白色不吉利，看着不妥。”
白老若有所思地“嘶”了一声，“也是。”
话音未落，他就打了个响指，白线瞬间变成了红线。
……貌似更不妥了。
萧玄影没敢多想，只心里喃喃道：我是个孩子。
白老一手轻搂着他，一手持着蒲扇，慢慢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触到崎岖不平的墙壁才停下来。
样子像是搂，但事实上，白老的手不过是轻触着萧玄影的衣裳。
在浓浓的血腥味与腐臭味交杂的地方，萧玄影嗅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气味，那气味淡到好似只要轻轻的呼口气，就会消散的无影无踪。
但他记得，那是红梅的清香……
带着雪的寒冷，透着梅的清香。
当年师父身上也是这股清香……
不过片刻，他原本待着的位置上就已经聚满了死尸。
“这些人不是芙蓉楼失踪的那些人吗？”
白老懒懒散散地轻晃着蒲扇，淡淡地“嗯”了一声，“只不过现在已经成了傀尸，都死透了。”
他“哦”了一声，刚想转身，这老头就猛的把他拽到了身后，“待着别动。”
他轻一挥蒲扇，寒气肆虐，那风凛冽的宛如高山上的寒冰，风刀霜剑，唇亡齿寒。
近处的一堆傀尸骤然间成了一座座冰雕。
“云姑姑为何长得和梅兮鸾一模一样？”
况且云姑姑为何会放着好好的天下第一酒楼的楼主不做，跑来这阴暗诡异的洞穴中来炼傀尸？
白老轻描淡写道：“琵琶声声落，楼中无一身还之人，而那些人中并没有云姑姑，却有梅兮鸾。”
“小东西，”他俯身凑到了萧玄影面前，四目相对，“你知道人傀是什么吗？“
萧玄影怔了怔，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脖子，“人傀？”
萧玄影顿了顿，道：“我听我阿娘提起过，那是被傀牌所牵制的死人，即便有灵魂，行动却被牢牢禁锢在傀牌上，傀牌碎，灵魂灭。”
“说的不错，但你漏了一点，”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扬，他半挑着眉道：“失败品，易生正恶两傀。”
也就是梅兮鸾，云姑姑即为一人。
那这也就不难说梅兮鸾在哪，云姑姑不用找就知道。
萧玄影：“我听传言说万鬼离巢之时，梅府那个早已去世的少女竟在那一夜活了过来。”
“那还真是。”他上前一步，原本玩弄在掌中的两个滑溜溜的小冰球被他猛的一握，刹那间四分五裂开了，原先布下的那张网“轰”的一声展开来，声如天震地骇，雷霆万钧，那网宛如从苍穹而下的巨鲲，带着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刹那间，白雪皑皑，冰封万里。
一个个傀尸骤然间成了一座座冰雕，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响指落下，便一一碎成了一堆小冰块。
白老拉了拉系在手腕上的红线，“跟紧了。”
萧玄影瞅了瞅手腕上的那根纤细的红线，“不解开么？”
“怕你丢了，再者红色多喜庆。”
萧玄影：“……”
……真喜庆。
萧玄影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紧跟在他身侧，“幻阵中弹琵琶的明明是梅兮鸾，可活下来的为什么却是云姑姑？”
白老拿着扇子敲了敲萧玄影的后脑勺，“谁告诉你这世上有梅兮鸾这个人？当年梅府死的那个女孩叫梅素云，虽然一夜屠尽芙蓉楼满楼的的确是梅兮鸾，但梅兮鸾不过是她用一缕魂魄所分裂而成的一个影子，亦是正傀。”
幽寂阴暗的洞穴之中，回荡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萧玄影用余光瞟了眼四周——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继而又紧凑着白老的话问道：“那她为何要如此做？”
白老揉了揉眉心，不耐烦：“不知道，你的为什么怎么这么多？我又不是那女人肚子里的蛔虫。”
萧玄影：“……”
惨白月光穿过重重树影，在黑墨无边的洞穴里撒下了一个个浅白的斑点。
斑点落在了女人凌乱的发丝上，女人面容憔悴，瘦骨嶙峋，两指间还夹着烟杆枪，她匍匐在地面上慌乱着找着什么，那光鲜亮丽的红衣裙摆被洞里的灰尘染得肮脏不堪。
“……骨烟！我……我要骨烟！”她抖如筛糠，面目狰狞，双手如同发癫了一般，疯狂地在地面上摩挲，突然，她好似摸到了什么，放到鼻前嗅了嗅，随之像是饿了几天的人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般，骤然欣喜若狂，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一点点骨灰连同一大堆灰尘一同撒入了枪头，一点点绿火燃烧在枪口中。
她猛的吸了一大口，继而又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来，她白的瘆人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血色，整个人飘飘欲仙，如痴如醉，好似解脱了一般。
她阖眸扼腕，软塌塌地倒在了石壁边，似乎在等着那些傀尸将他们吞噬殆尽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可不巧，她眸子刚合上，手中的傀铃骤然间碎了一地，须臾，耳边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在不断地靠近她所处的这个角落。
她睡意全无，奋然起身，烟杆枪里的骨烟已所剩无几。
这次，她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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