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无念生无力地喊着,手里还捻着刚飘然落下的枯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白老:“你没事拐个和尚来干嘛?”
萧玄影搪塞道:“作伴。”
白老被这理由逗笑了,“有我一个还不够么?”
他的声质清冽,还带着些许的沙哑,仿佛羽毛轻扫过心间,酥麻麻的。
萧玄影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好看但却能看透一切。
“仙长,小僧就一平淡无奇的僧人,日日把素持斋,洁身自好,就连院门都未曾出过,见的世人寥寥无几,更别提得罪过您的什么人了,再者我也从未冒犯过您啊……”他侧眸看向故渊,可怜巴巴地乞求道:“小施主……”
白老轻觑:“和尚不都是寡言少语的吗?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他双足落地之时,轻盈无声,宛如一片枯叶悄然坠地。
“我……”一路上像只鸟儿似的叽叽呱呱个不停的人,在双足落定之时却好似被掐断了喉咙,无念嘴巴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道:“我早就被逐出佛门了。”
他神色阴沉,就连耀眼的金瞳都暗淡无光了,可怜巴巴:“况且哪个庙里会要一个不详的僧人?也就师父愿意收留我,可最终却落得个逐出师门的下场……”
这或许也是他们之所以居住在那个颓垣破壁的长平寺的原因。
长平寺闹鬼的传言都够让人心惊胆战的了,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惶惶不可终日地居住在那里?
白老心里不解地想:那老秃驴强逼着我喝茶究竟是几个意思?再怎么说我与那秃驴也没什么仇,甚至压根没见过。
白老语气平和道:“先进屋。”
倦鸟归林,夕阳落幕,树影婆娑,不远处的小宅院里亮着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温馨而寂静的夜。
白老:“这院外的结界我临走前忘开了,你不会千里传音告诉我吗?非要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就舒坦了?”
他说这句话好似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不久前还在楚肇秋那强词夺理道:“我忘开了,他废寝忘食,不碍事。”
萧玄影:“此结界认主,告诉你,你人不来,终是白费口舌。”
这结界是蓉娘过去设下的,只是为了更好的将他藏起来。久而久之也就忘了结界这茬了。
他揉了揉眉心,继而又用牙尖咬破了指腹,殷红的鲜血溢出缺口,宛若一朵待含苞欲放的红菏菡萏。
他转身盯着萧玄影的脸看了半晌,始终不知这滴血该点哪,或许是人长得太好看,血点在何处都是锦上添花。
点在眉心又似美人痣,男子点美人痣实属不妥。几番斟酌后,指腹最终落在了右眼梢下,滴血成形,殷红的血暗淡了下来,化作了一颗平淡无奇的泪痣。
“以后方便你进出。”
他的血似冰霜般寒冷,寒气透过皮肤直侵入故渊的血液里,凛冽刺骨。
萧玄影本能的退了一步,“你的血……怎么这么凉。”
他手指蜷缩着收了回来,愣怔片刻,忽然移开目光,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失色,眼底多了一层含义不明的光芒,他顿了顿,道:“冻着你了?那我不碰你了。”
他刚准备转身,萧玄影忽然开口道:“……其实还好。”
他回眸莞尔一笑,心里惆怅地想:这小家伙还会哄骗人了,长大了那还得了?
院里的暗影里,微风习习,凉意阵阵,几株青草贴地生长,在墙角处随风摇曳。
红蕾碧萼缀满枝头,风光旖旎、冷香扑鼻,沁人心脾。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淡淡的月光,稀疏的星辰,在这寂静的夜里。
膳厅里的灯花无声地流淌着,铜台灯油积潭,烛光流照着妇人忙碌的身影。
萧玄影微愣:“……蓉娘?”
膳厅里的妇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偏头看向他,对他笑了笑,“长生啊,快过来,我给你们做了一桌菜,快来尝尝。”
蓉娘给萧玄影拉开了一个梨木镌花椅,自己坐在了他身旁,她那乌黑明亮的眼睛,永远都是一副水汪汪的样子。神情明澈,明如秋水,眼底时刻荡漾着温柔的笑意,“在白老这过得还习惯吗?”
萧玄影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小妹近日身子欠佳,若无事,多去看看她。”
“好。”
他纤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语气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渴望些什么?
明明一无所有,却渴望着自己能同晓风一样不被孤立,不被冷落,不被遗弃,可终是白日做梦。
他应该明白,那年他最后的一束光都离他远去了,他的世界自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光了,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一个身处深渊中的人还妄想回到人间。
蓉娘笑了笑,手还未触及到萧玄影的脑袋,他就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我不饿,先回房了。”
“这孩子。”
白老倒着酒:“甭管他,饿不死。”
蓉娘皱了皱眉,“你这嘴该治治了!”
她望着萧玄影的身影,脸上僵住的笑容渐渐松懈了下来,心里却产生了说不出来的语塞,“他还只是个孩子……子清待他,终归是太刻薄了。”
氤氲的月色透过树叶子撒入了镂空的雕花窗柏中,斑斑点点细碎的月光印在了暗红色的檀木桌上。
桌上的几道小菜还冒着袅袅热气,蓉娘端起酒坛给白老盛酒,“你今日怎还带了个小娃娃回来?是小秋塞给你的?你才刚出万花巢,他又是给你找事,又是给你塞人的,回头我数落数落他去。”
“长生从长平寺带回来的。”
蓉娘顿时尴尬地垂下了头,“……是……是么?”
烛光跳跃,夜风掠进,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入了那只阳光般深邃纯洁的金黄色眼眸中,璀璨夺目。
蓉娘盯着无念看了片刻,微微蹙起了眉头,低声道:“阿殇,古卷中有记载过,天生黄黑两瞳者,半边为阴,半边为阳,是个不祥之人啊……”
那审视的目光,令无念有些局促不安,他垂首不语,眼神暗淡。
须臾,蓉娘的视线从无念身上移开,压低声音轻声对白老道:“你怎把这不祥之人给带了过来?”
无念默默底下头,即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怎可能一点都听不见?丝丝缕缕的落寞之色,在他的眸子里淡淡掠过,略显哀伤和幽怨。
白老轻描淡写地道:“河有两岸,事有两面,不要言之过早了。”
“警惕之心不可无,罢了,小秋还等着我回去,我先走了。”
言罢,蓉娘的背影逐渐在黑暗中隐去,无念紧攥着的拳头才略微松懈下来。
无念沉默须臾,才道:“我的这只金瞳……能看见亡灵。”
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朦胧的眼波,眸子里闪烁着淡淡的光晕,宛如河边摇曳着的水草,忽明忽暗,忽闪忽现,“当年是方丈收留我居住在庙里,可没住几日庙里的僧人皆如失了魂一般,死的死,疯的疯,庙里不少僧人都说我是灾星降世。”
“为此,方丈查阅万卷,才知晓他们所言皆实,我就是那个灾星,能看见亡灵,易能招来亡灵。”
“所以呢?”白老拖着下颚,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纤长如羽的眼睫下那双桃花眼半眯着,懒惰得好似一朵春睡的海棠,“别说些有的没的,我不信这个邪,再者绑你过来的不是我,想让我把你扔出去,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我……我没有。”他顿了顿,眼睛里仿佛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有种落寞和忧伤之意。
“既然你是灾星,那为何你的师父会为了你不顾一切,甚至毅然决然地选择与你一同隐居在那萧索之地?”
无念沉默了半晌,才低声答道:“师父……相信我……。”
白老淡然一笑,拿起桌上的蒲扇,就起身朝门外走去,漫不经心道:“你放心,我克亡灵,就算是成群结队也进不了我这院子。”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那一抹月光倾泻苍穹,点缀着原本肃穆的夜色。
白老端着一摞书卷,走进了萧玄影房里,将书轻轻放在了书案上,动作轻到好似一片落叶兜兜转转地坠落在了地面,悄然无声。
刚一回眸,视线就无意落到了萧玄影床头的那把锈剑上,殷红的剑身早已斑驳,只留下一块块红锈斑,陈旧不堪。
他如履薄冰般走到了床头,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把锈剑,这锈剑平日里看起来好似就是一把平淡无奇的锈剑,倘若仔细打量一番,那即便是做的再滴水不漏,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清冷的月光下,一束淡蓝色的光芒围绕在锈剑上,柔和,清澈,又像雾一般朦胧,锈剑悬浮在空中,一点一点褪去斑驳陈旧的腐朽剑身,露出殷红的凤凰展翅之案,在凤尾处镌刻着剑铭,笔锋犀利,飘逸洒脱,宛若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
“……天刺?”白老摩挲着剑铭,神情慵懒,似笑非笑:“我说难怪,一柄锈剑怎么会有雷厉风行,叱咤风云之势。”
传闻中‘天刺’是历代风篁虚谷谷主死后以身祭剑所铸成的神兵利器,常态虽是剑身,但有所想皆可化为任何兵器。
在风篁虚谷谷破的那一夜,谷主凤英跳进了祭坛,成为了天刺最后的“养料”。
“天刺”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神器。
床上的人侧了个身,幽暗的内室里,看着好似床上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禁让他背后发凉,他赶忙将锈剑恢复初貌放回了原处。
他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经过几番确认之后才长吁了口气。
刚转身想麻溜地赶紧溜了,床上的人就倏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走。”
白老:“…………”
他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那低低的梦呓之语却宛若根根尖细的针,短短的三个字,他就好似被扎得千疮百孔。
在一个夜晚,一个院子里,也有人曾这样乞求过他。
只不过,他早已忘却。
他微蹙着眉头,双目久久望着窗外,深沉的目光显得遥远和迷茫,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显得深不可测。
他只有这几年的记忆,而这几年前的过往一切皆如白纸,不知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该往何处去。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当年,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楚肇秋,那时他告诉他:“你只是一个隐居在万花巢的白老,一介逍遥散仙。”
他喃喃:“……白老。”
混沌的记忆疏散得好似一盘散沙,无法衔接,无法拼凑……
每当他试图去寻找那遗失的记忆,却总会因楚肇秋而斩断。
”师兄已经封住了你的记忆,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你就听师兄的话好吗?”
“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堪的过去了。”
“师兄这是为你着想,要好好的活着。”
楚肇秋将头抵在他肩上,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眼神暗淡,手缓缓搭在了楚肇秋后背上,“……好。”
“……我不再想了。”
过去的人和事早已如落叶一般永远融进了地底,消失得不见踪迹,试图去挖掘,不过是徒增悲伤。
船到桥头自然直。
窗外修竹摇曳,沙沙作响,周围岑寂,月光冷清。
白老退回到床边,轻轻做了下来,“……我不走。”
他伸手刚想替萧玄影盖上被褥,手却停在了半空中迟迟不为所动。
月色洒落在他长长的睫羽之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在那迟滞而麻木的双眼中,丝丝缕缕的落寞之色,在他的眸底淡淡掠过,带着几分哀伤几分凄凉。
他忘了……
他是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