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蜷缩在被窝中的小狼崽,深秋的寒风顺着裸露在外的半边身子渗进了狼崽子的寝衣里,小狼崽瑟瑟发抖地不断凑近床边的人,想从他身上汲取那一丁点的温暖。
可小狼崽子却不知,床边的那人比深秋的寒风还要冷。
他伸手驱动着灵力帮他盖上了被褥,继而又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抽出被紧攥着的衣袖,默默地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月光如水,从九天倾泻而下,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撒入了屋内,屋内灯花无声地流淌着,铜台灯油积潭,烛火流照在白老如凝脂般骨节修长的手上,他那灵巧的手在小草人间来回转动,像春燕在云中飞舞般。
他照着印象中木偶人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却做的不成样子。
这个小草人与那天他送给楚肇秋的木偶人不同,因为白老嫌麻烦,所以干脆只用干草做,但比起那天长相瘆人的木偶人,这小草人倒显得滑稽可笑得多。
指甲盖般大的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占据了小草人的大半张脸,使得大圆弧似的嘴无处安放,只能缩小成了樱桃小嘴,样子好似在可怜巴巴地乞求着什么。
白老长吁了口气,放下小草人,目光久久地望着窗外,深沉的眼眸显得遥远而迷茫。
白老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长生,自己要去闭关了,往后的日子让他继续跟着楚肇秋去,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长生住在静水庄时,楚肇秋没给过他一天好脸色,让他回去,无非是将他推向了沼泽地。
“既然来了万花巢,那就是我的人,不能不管,这一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他撑着下颚,淡淡地望着窗外。
窗棂外的苍穹雾散云歇,一抹霞光从天际洒落。
他握起小草人,对它施咒,一股灵流就从他指尖渗进了小草人,小草人抖动了一下,继而周身冒着淡淡的荧光,荧光逐渐变得耀眼夺目,笼罩在小草人的身上,宛如从苍穹上掉下来的一颗星斗。
星斗扭曲变大成了一个与白老体态,容貌分毫不差的人,那人支颐侧坐,阖眸托颚,似是在闭目养神。
他做的这个小草人没有像那天那个木偶人那般有着来去自如的本领,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偶分——身,遇火即焚,遇水即腐,除了能帮他看人,传话之类的,别无他用。
“帮我托个几年。”
萧玄影对玉峰山恨之入骨,楚肇秋怕岂非是怕他有朝一日入魔?不过是怕自己像农夫与蛇一般落得个肝肠寸断的下场。
玉峰山带领各大门派屠他满门,此恨刻骨铭心,倘若以后他下定决心屠尽玉峰山的所有人,又岂会记得那些曾给他施过一粥一饭的人?
他转身拿起书案上的玉箫,打了个响指,倚在窗前的另一个自己就微微睁开惺忪迷离的眼睛。
还没等他彻底睁开,白老就推门而去了。
黑夜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生灵。
无念房中的门骤然被人推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内。
“我想知道关于——”黑影点着了檀木桌上的油灯,语气冷若冰霜。
他侧眸看着身后刚睡醒的无念,“薛柳的事。”
床上的人缓缓坐了起来,那璀璨耀眼的金瞳在烛火的流照下,熠熠生辉。
“就知道你断不会在他在时来问我。”
黑影眸色深沉,一双利剑般的眼睛,闪动着刀锋般的凌厉之色,“与他无关。”
凤澜曾讲到过薛柳,但不过只是一笔带过,不愿过多解释。
“他是风篁虚谷的人。”无念下了床,趴在窗口,隔着镂空雕花窗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下着雨,流云沾惹了尘埃,聚拢的寒意催生着寂寞,“但后来都被逐了出谷了。”
“他是千年前风篁虚谷的谷主,也是人们心中除不去的忌讳,因为他风篁虚谷遭众人唾骂,因为他世间差点毁于一旦。”
“他们说风篁虚谷每隔千年,必出嗜杀成性,暴虐无道的魔。”
……
翌日初晨,红霞满天,绝壑春林映绿,半山晓雾迷红,千万缕金光宛若利箭般从树梢间穿过,洒在了绿地上。
草人白老猛地推开了萧玄影的房门,“哎呦——!大清早的你搁房里喂奶呢?”
房中的人早已穿戴整齐,他脸色阴沉地伫立在书案旁,面前是白老昨夜偷偷摸摸溜进来放的卷轴。
“这些卷轴……”
“我言出必行,说给你带好东西就绝不会忘。”白老抱着臂,倚在门边,淡淡一笑道:“怎么样?中用吗?”
萧玄影:“……”
他四肢僵硬地转过身,他手里的卷轴一目了然,卷轴的书衣上笔锋伶俐地写着《俏皮美人》四个大字。
白老:“……”
四目相对,尴尬无言。
他哪里知道楚肇秋的邋遢密室里怎么也会有这种东西,一时有点后悔话说得太快了,这一巴掌打得够疼。
须臾,他蓦地朝萧玄影奔去,像只饿了几天的猫看到食物般奋然跃起从萧玄影手中夺过了那卷书册,“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这种东西,我替你扔了。”
说罢便快步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一个愣着原地一脸茫然的萧玄影。
萧玄影:“……”
这人够厚颜无耻的。
少顷,白老友厚着脸皮探出个头,嬉皮笑脸:“准备一下,爷爷待会带你下山买花衣裳去!”
萧玄影:“…………”
细碎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树枝,铜钱般地洒在了一片片枯黄的落叶上,一片叶子在秋风的吹逐下悄然坠落,兜兜转转地飘入了喧闹的街市中。
街市上王婶鼓着粗大的劲儿大声吆喝着,“卖香囊咯!快过来看看啊!王婶我这应有尽有,各式各样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得不到的啊!”
一旁卖炊饼的大爷听着淡然一笑,继而从旁撺掇道:“王婶儿,你家那香囊卖不出去咯!芙蓉楼都凉了,哪还有人愿买那香囊?迟早改行吧!”
王婶一听,勃然大怒,她气得撸起袖子将香囊往铺子上猛的一摔,“我说你个卖炊饼的糟老头子不好好卖你的炊饼怎么净看别人闲事?!再说,我卖的香囊是拿来送情郎的,不是去送给那些妖艳货色的!”
“芙蓉楼盛起的那会儿,整条街几乎都是卖香囊的,”卖炊饼的大爷铲着锅中的炊饼,冷嘲热讽道:“可芙蓉楼早就败落了,哪个世家公子还愿去鬼楼?更别提买你这破香囊了。”
芙蓉楼盛起那时,多的是世家子弟买香囊去“扔台”,以此来讨芙蓉楼的姑娘们欢心,不少小贩改行卖起了香囊,王婶便是其中之一,但自芙蓉楼闹鬼败落后,各种传言油然而生,送香囊反倒莫名其妙成了不吉利的象征。
“你这糟老头子怎么说话的?!”
“我能怎么说话?”卖炊饼的大爷冷哼了一声,继而又喟然长叹道:“芙蓉楼若不是因为那个女子,哪能走到今天?哪里还有梅氏这妖孽什么事?只可惜她不久便死于非命咯!”
“可惜什么啊,不就是一——”
王婶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磁性的声音打断了,“大婶,买把伞。”
此话一出,王婶就抬头望向了天空,还喃喃道:“没下雨啊,还这么大太阳呢,怎么会下雨呢?是我老了眼神不好吗?”
说罢,她又推了推一旁卖炊饼的大爷,“你帮我看看外头下雨了吗?”
卖炊饼的大爷放下了手中的面团,眯着眼睛望着天空,“哪里见得有什么雨?”
王婶惯来都是雨天卖伞,晴天卖香囊,本想着一口回绝了他们,但斟酌了须臾还是从铺子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递给了他们。
那人拿了伞就想走,结果被王婶一把给拽住了,“诶——!你还没付银子——”
“挂静水庄楚庄主账上。”
说罢白老便转身将伞塞入了萧玄影怀里,径直朝成衣铺子走去,萧玄影看了看身旁摆着各种香囊的铺子,踌躇了片刻掏出了零零碎碎的银两,买了一个带着红梅香的香囊,不管不顾地将它塞进了衣袖里,就紧随白老去了。
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细碎的阳光,照射进铺子里花红柳绿的绸缎上,各种绸缎上的花案显得异常明显。
“你买伞作甚?”
白老一边挑选着布料,一边淡淡道:“挡水用的,我不想碰到一滴水。”
萧玄影:“……”
这老头又发什么神经?
须臾,白老不经意间好似嗅到了什么,眼神从绸缎上挪了下来,转移到了萧玄影身上,微蹙眉头,道:“你身上什么味道?买香囊了?”
“……啊?”萧玄影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将衣袖里的东西往里收了收,“没。”
白老狡黠一笑,调侃似的道:“还没?你买是打算去勾引哪个小姑娘?”
此话既出,萧玄影的脸“嘭”地红了,白老还不知好歹地“啧”了一声,俯身掐了掐萧玄影红扑扑的脸蛋,“不会真说中了吧?”
萧玄影一掌将他的手硬生生地打了下来,“我没有!”
“好了,不逗你了,过来选件心怡的衣裳。”
他目光扫过各式各样的绸缎,最终落在了那条大红色锦缎上,“我觉得红色好看,小东西你觉得呢?喜不喜庆?”
萧玄影:“…………”
“那就红色的了!掌柜的就红色这件,挂静水庄楚庄主账上。”
萧玄影:“………………”
两人就这样拿着衣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成衣铺子。
白老忽然道:“楚庄主平日里待你如何?和晓风相比应当不分上下吧。”
萧玄影陡然停下脚步,他神情失落,垂首不语,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我不过是他庄子里吃白饭的人,并非他弟子。”
“这样啊……”白老一胳膊把他揽到了身旁,嬉皮笑脸道:“不过无妨,往后爷爷待你好!”
萧玄影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头直发酸,自阿娘魂飞魄散之后,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便是他的师父,后来师父也走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对他好过。他就好似这世间的孤魂野鬼,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可其实这白老跟他的名字一样,一穷二白,室如悬磬,就连住的地方都是楚肇秋出的,出门更是连荷包都不带,即便带了也不过是个空囊子。
像极了他的那个游手好闲的师父。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糟老头子却告诉他“我会待你好。”
“买串糖葫芦,挂静水庄楚庄主账上。”
“买袋桂花糕,挂楚庄主账上。”
“买碗甜汤,挂他账上。”
“挂他账上。”
……
翌日,日高霞天,雾气弥漫,晓风收拾好了行囊,转身朝屋内的楚肇秋道:“师父,我下山给师妹买药材了!”
“多带些银两。”
晓风愣了片刻,本想着给师妹买的药材压根无需那么多银两,但楚肇秋这人向来懒得解释,让他多带些,他便也多带了些。
直到下了山,他才明白楚肇秋让他多带些银两究竟是为何了。
山下的小贩蜂拥而至,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黑须老人在我这买了串糖葫芦,两文钱!”
“那老人也在我这买了衣裳!”
“他在我这买了把伞!”
“他也在我这买了!”
“还有糖葫芦!”
……
“……”晓风的脸由白转青,好似有一股怒意交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流挟风裹雨地直冲脑颅奔去。
他闭了闭眼,继而又僵硬地咬牙笑了笑,“一个一个来。”
“下一次碰到那个姓白的糟老头子,我他妈一定把他掐死。”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