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陈乐安跪在御书房外整整两个时辰，才换来与静康公主半个时辰的诀别。当她推开那扇沉重的宫门，一股陈腐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窗户被封死，只余几缕惨淡的光从高处的缝隙漏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蜷在角落阴影里的静康公主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当她看清来人是姐姐时，突然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扑过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陈乐安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姐！为什么！”静康公主冰凉的手指被她紧紧握住，眼中燃烧着最后的光，“父皇可以纳有夫之妇，叔父们能强占臣妻……那些皇亲国戚都可以恣意妄为，为什么我只想爱一个干净的僧人，就是十恶不赦？”

陈乐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颤抖的妹妹搂入怀中。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生在皇室，身为帝女，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礼法面前，什么都不是。即便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也随时有可能被皇上舍弃。这份认知让她浑身冰凉，却无能为力。

半个时辰后，宫门再次关闭，将那份绝望永远锁在了黑暗里。

空明法师行刑那日，京都西市的十字街头，被闻讯而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与恐惧交织的气息。

腰斩，是极刑之一。沉重的铡刀带着风声落下，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不会立刻夺走性命。受刑者将在漫长的痛苦中，清晰地感受生命的流逝。

就在铡刀即将落下的刹那，空明法师忽然瞥见光滑如镜的刀刃上，一只蚂蚁正茫然爬行。他用尽气力喊出：“且慢！”全场骤然寂静。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他艰难地抬起被缚的双手，以指尖轻柔地引那蚂蚁爬上来，再小心翼翼地将其移至刑台边的枯叶上。目送那小生灵安然离去，他这才重新伏下身去。

空明法师 躺在冰冷的刑台上，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然而，从秋日惨白的午后，到寒意浸骨的深夜，再到次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他竟始终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清醒。他没有嘶声哀嚎，没有痛哭求饶，只是艰难地翕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低声诵念着佛经。

断断续续的梵音，混杂着血腥气，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散。只为穿越了重重宫墙，只为抵达那被囚禁的公主耳中，化作最后一场漫长而虔诚的祈福——愿她此生能得片刻安宁，愿她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能得自由与寻常的平安喜乐

空明法师的死讯如幽灵般传入深宫。静康公主先是歇斯底里地哭喊撞击，而后陷入死寂。她不再进食，只是终日静坐窗边，眼神空洞，灵魂仿佛已随那夜夜诵经声飘远。

陈乐安在宫外多方奔走，刘彦、张墨轩也暗中周旋，试图减轻空明法师的痛苦。然而在铁桶般的皇权面前，所有努力都如蚍蜉撼树。

空明法师在次日清晨血流殆尽而亡。几乎同时，深宫传来噩耗：静康公主陈乐瑶已追随而去。

陈乐安怔立原地，泪水无声滑落。她忆起不久前妹妹谈及心上人时那石榴花般明媚的容颜。那偷来的欢愉，竟要以两条年轻生命偿还。

后来宫人在静康公主贴身的旧香囊里，发现一角几乎破损的僧衣碎片，上面残留着淡淡檀香与干涸的血色。

这场始于秋日惊鸿一瞥，终于刑场血色梵音的禁忌之恋，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生死相随。

留给陈乐安的，唯有秋日阳光下最初的笑靥，与深宫寒窗前彻底熄灭的眼神，交织成一生无法释怀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