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回来了
作者其实本来有另外一篇,但是觉得不太那啥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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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月十四日,是公认给恋人送玫瑰花的日子。连早恋的学生都知道在这一天给自己喜欢的人买玫瑰花。
我有些想Enoch了。
我和Enoch是青梅竹马,他也是我年少玩伴中唯一一位始终如一的那个。
他是在我一年级时搬来成为我的邻居的。那时候,我的暴脾气让我成了整个小区的“孩子王”。所以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下意识就想让他屈服,让他顺着我。我开口,用一种傲慢的语气叫住了他:
“喂!那个穿卫衣的,站住!”
Enoch疑惑地转过头来看我。我大步走上前,想像对付其他小孩一样,抢过他手里的玩具。但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却连一辆小男孩最爱玩的小汽车都没找到。
“呃,你不玩玩具的吗?”我还不死心,赖在他身边不肯放弃。
“没有。”Enoch回答,并把手里捧着的书合上给我看,“你想看吗?”
我看向封面——《德米安》三个大字竖着占了大半,剩下的地方画了一只白色的鸟,正向上飞。我不明白,这又不是漫画,怎么会有人带这种书来楼下?孩子气一上来,我一把将书抢了过来。
Enoch手一空,先是愣了几秒,随后把手搭在膝盖上。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我,像我见过的小溪,缓慢、绵长又温柔。我从没被人这样注视过,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和恼怒,于是我拿起书像赶蚊子一样在他眼前挥舞,生气地说:“你干嘛盯着我!”
“可是,你拿的是我的书啊。我还没看完。”
“什么可是!”我昂起头,把书紧紧抱在胸前,“你!现在转过去!不准看我!”Enoch听话地转过身背对我。一种胜利的快感让我得意起来。我兴冲冲地打开“战利品”,却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排好方阵的士兵,连一张插画都没有。我不信邪,翻了一遍又一遍,整本书都快翻烂了,还是没找到一张图。我气极了,用力把书摔在地上。
“没有你想看的东西,是吗?”
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Enoch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一脸不解却又真诚地尝试理解我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不懂人话吗!”
“哇,你炸毛了。像黄色的蒲公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伸手似乎想碰我的头发,我赶忙跳开躲过,弯腰捡起那本书就朝他砸去。
Enoch被书砸中,跌坐在地上。双重的疼痛让他苍白的脸迅速涨红,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停在难堪上。
“你怎么动手啊,嘶——痛死了!”
“略略略!”我没找到图也没抢到东西,只好做鬼脸挑衅他,看他站不起来,心里涌起一种卑劣的愉悦感。在他快要站起来的时候,我飞快溜走了,以防他报复。
第二次见到Enoch,还是在那个地方。他坐在树荫下,光斑像亮片一样在他身上闪烁。这次他身边多了本封面有彩色图案的书。我心想:会是漫画吗?或者有彩色插图?好奇心驱使我再次走近他,但任性的我还是像上次一样,一把将书夺了过来。
他依旧没有生气,面容平静,甚至见我过来,还往旁边挪了挪,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他是在邀请我坐过去?
既然他邀请了,我就不客气地霸占了那块地方。有样学样地和他一起翻起书来。这次虽然还是文字居多,但中间插了些彩绘。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本书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
“这是给我看的吗?”也许是当惯了“小恶霸”,第一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我心里泛起细细的暖意,有点不好意思地追加了一句:“我叫Tiphereth。”
“我是Enoch。这本书好看吗?”
“还、还行……很多字我看不懂,但插图的故事我挺感兴趣的。”
他做了个了解的手势,非常诚恳地说:“我可以念给你听。你指出来,我可以从头念到尾。”
“疯了吗?”我觉得这简直是吃力不讨好,我们才见第二次,何必这样?难道……他是在小区听了我的“威名”,来讨好我的?
“行吧!我准你念给我听了!”
“唉,为什么是这个语气?”Enoch小声嘀咕,拿好书之后和我约定:每周末中午他都会来这片区域看书,一直到六点吃晚饭,其间任何时间来找他,他都会读给我听。
从那以后,我沉迷于他口中仿佛永不干涸的故事,罕见地没再去捣蛋。我用自己得意的“孩子王”称号,换来了一台“人形点读笔”。
二年级时,他终于转到了我的学校。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可以把Tiphereth简化成Tip的,每次见到我就喊:“Tip,你好啊。”就因为Tip,我先得了个外号叫提示。每当上课老师问“谁能给某同学一个提示?”班上爱起哄的男生就会大声喊:“Tip!”让我无地自容,只好下课再找他算账。另一部分女生则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奸情”,说Enoch这样叫我太亲密了,很难不让人想多。Enoch本人的解释是:“抱歉给你带来困扰,但我发誓,一开始真的只是因为你名字太长。”
上了初中,他还是没改掉这该死的口头习惯,依然叫我Tip。之后的人生里,他也从未改口。
现在回想,我并不觉得初高中除了中高考之外还有什么特别有意思或记忆深刻的事。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埋头苦学、互帮互助,最终从激烈竞争的人群中脱颖而出,一起考上了大学。我想,我们是幸运的,没有遭遇毕业即失业的困境。
后来,我们成了老师。Enoch教化学,我教生物。
我当老师的样子,活像是暴脾气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只好委屈求全来教书。课堂上,我总是让学生高强度关注内容、疯狂记笔记,一分心我就大发雷霆。我知道,学生们私下叫我那个金发暴君。
Enoch完全是我的反面。如果我是唱红脸、用严厉鞭策学生,他就是唱白脸、刚柔并济。在办公室,他常对我说:“Tip,你对他们太严厉了。你看,他们就像以前的你,你要温柔点……”这套说辞我听得耳朵快起茧,以前还愿意听,后来直接左耳进右耳出。
Enoch总是露出无奈或无能为力的表情,但私下却常对自己班的学生说:“Tiphereth老师这样是为你们好……”那也是他极少几次叫我全名的时候。
那年5月14日,Enoch预支了工资。放学后,他把我叫到学生必经的操场,没有单膝跪地,也没有大喊“我喜欢你”,只是把装了一枚银戒的黑色盒子塞进我手里,然后有些扭捏地凑到我左耳边说:
“今天是情侣互送玫瑰的日子,我现在还送不起玫瑰。你愿意先收下这枚戒指,和往后每一年的今天的一朵玫瑰吗?”
“你弄得我左耳好痒,为什么偏要在左边说?”
“人们说左耳更容易听进情话。”
“下次选地方能不能选个浪漫点的?为什么偏是这种鬼地方?”
“所以你是同意了吧?不然不会关注这个的,对吧?”
我原本因为害羞才婉转回避,可那双可恶的蓝眼睛总能看穿我的想法,再用那种好奇又了然的口吻说出来。我该庆幸,那天的夕阳格外红,正好遮住了我脸上的红晕。
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先跺一下脚,再大喊出来:
“你听进去没有!不准给我扯远!”
Enoch像小时候那样比了个“了解”的手势,又用同一只手指了指布满火烧云的天空:“Tip不觉得天空像化学反应一样美吗?”
“说实话在哪都能看。你不会要说这里有青春的味道吧?要我说只有粉笔灰的味道,要不是放学了,这儿根本死气沉沉。”
Enoch半天没说话,我这段话大概把他原本想说的都绞死在喉咙里了。他咽了咽口水,才干干地开口:“我下次会注意的。对了……就今年寒假,和我一起去首尔看初雪吧!”
我举起那个装戒指的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蓝眼睛像被盒子砸碎的冰面,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化开了。
“Tip……你是不同意,想还给我吗?”
我看出来了,化开的是泪水。
“不是。”我没好气地否认,“帮我戴上啊,男朋友。”
这话像电了他一下,连单膝跪地为我戴戒指时他的手都在抖。说真的,看他那样,我甚至怀疑戒指是不是什么整蛊玩具把他电到了。
当那枚银戒终于安顿在我右手无名指上时,我心里涌起了和小时候第一次被他关怀时一样的暖流。是爱吗?是满足吗?我不清楚这股暖流是什么,但它仿佛躲进了银戒里,每次转动,都像打开回忆的闸门。
冬天的初雪是纯洁美丽的象征。冬天的首尔,暖色的灯光和我们这些准备登高看日出的人稀疏散布在街上,才显得不那么冷清。
Enoch没像我一样戴毛线帽,雪花纷纷落在他棕色的头发上,慢慢沾湿。
“你头发会湿透的,Enoch。你不是有卫衣吗?穿上戴上帽子不行吗?”我伸手想拂去他头上的雪,他却抬手握住我的手腕,轻轻按下来,在冷冽的北风中紧紧牵着我的手前后摇晃。
“这不算白头偕老吗?”
“当然不算!你……你现在看起来太年轻了。”
我望着他的侧脸,突然惊恐地发现——我想象不出他老去的样子。没来由地心乱如麻,开始担忧一些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
“Tip?Tip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Enoch手指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心形锁,下面还吊着钥匙。
“这是做什么的?”我脱口而出。
Enoch没有回答,领着我开始登塔。赶在清晨的阳光洒向天空时,他把锁扣在了栏杆上,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钥匙丢了下去。
“你干什么?!”我冲到栏杆边向下看,红色的钥匙落在马路上,很快就在车流中不见了踪影。
“会砸到人的,Enoch!为什么要丢下去?”
“这么早应该不会砸到人吧?抱歉。”他后知后觉自己行为的危险和失态。那把锁上也许涂了什么迷情剂,让从小聪明的人都变得笨手笨脚,溺在爱河里。
“这是同心锁。他们说这样可以把爱情永远锁在一起。为了防止被打开,都会把钥匙扔掉。”
“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我蹲下身,用右手托起那把心形锁。金属面上映出我们微缩的倒影,泛着金色的橙光,连银戒都被染成了金色。
Enoch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站在我身后。直到太阳升高,空气暖和了些,他才叫我离开。走到楼梯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把心形锁在阳光下,像一颗燃烧着、为爱跳动的炽热心脏。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淡而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年我们说好,带完这一届高考班就准备谈婚论嫁。
可就在送学生出考场到校门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持刀的男生朝人群冲来。一时间队伍全乱了,学生像受惊的羊群四散奔逃。Enoch在疏散和保护学生时,成了那个泄愤的对象。哪怕他们根本不认识,哪怕Enoch只是临时调来帮忙的。
等我得知消息赶去见他时,只看到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腹部被捅了数刀,连肠子都被绞烂。
我去旁听了杀害Enoch凶手的判决。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裹紧外套也没用。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恶寒,是之后每次想起都无法驱散的恨意。
凶手是个落榜失业的无业游民,杀人仅仅是因为不甘心和想拉人垫背。被判死刑后,仍毫无悔意。
回家后,我全身的勇气和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跪缩在冰冷的瓷砖上止不住地哭泣。手脚因为过度呼吸发麻,动弹不得。像一只在岸上濒死的鱼,除了大口呼吸什么也做不了,连颤抖都像是垂死挣扎。
也许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心脏剧烈跳动、撕扯、最终如过山车急转直下那样的心死。
今年五月十四日,我去旁听语文课。听到那个班在讲“写自己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人”。我靠在紧闭的前门上,左手搭着右手,低着头不想去看那个会引我伤心的话题。可脑中自动放映起我想象出的噩梦:Enoch毫无生气地躺在如深渊般吞噬生命的黑色中,胸腹处的伤口随着心脏供血不断向外涌出血液,在他的衣服上染成一朵朵血红的玫瑰。
“Tiphereth老师,你为什么一直在转戒指啊?”上课总有些喜欢乱问问题增添乐趣的孩子。我刚要开口骂他,他同桌接话了:
“还是无名指上的耶,老师有男朋友了?”
同事见我脸色由红转白,感觉不妙,厉声让两人一起去外面罚站。
回到办公室不久,两人被班主任像赶鸭子一样带到了我桌前。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推脱了半天最后统一了口径:“对不起老师!我们不该调侃你男朋友的!”
“是亡夫。”事实上我们没来得及结婚,我不该这样无耻地和他攀上关系。可潜意识把什么都抖了出来,包括这场从未举行的婚礼。
我想骂这两个没眼力见的人,让他们滚出我的办公室。可那该死的教诲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要对他们宽容些。”
“你们,现在,立刻离开。”
那两人早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被放行反而迷茫地站在原地。我重复了一遍,他们才逃也似的离开。
清净之后,我莫名萌生出写一篇类似旁听作文的念头,也就是这一篇。也十分私心地,想分享出这段回忆。
算了,还是不自取其辱了。我要去买束玫瑰,给Enoch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