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裹伤……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针,猛地刺入我混沌的脑海,瞬间烫开了一个被厚厚尘埃覆盖的角落。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时光的堤坝。
那是个呵气成霜的雪天,鹅毛般的雪片无声落下,将沈府后院的肮脏与不堪暂时掩盖在一片虚弱的洁白之下。
我不过是抄近路想快些回暖阁,却无意撞见了那一幕——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沈家旁支子弟,正将一个人死死按在雪地里拳打脚踢。
是谢铮。
他像一只被困的幼兽,蜷缩着,单薄的旧衣被雪水和泥泞浸透,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
他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痛呼,只是死死咬着已经渗出血丝的下唇,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里面是一片近乎麻木的隐忍和……不肯熄灭的倔强。
突然,其中一人狞笑着抄起旁边散落的粗柴,狠狠一下划在他的手臂上!
刺目的红色,瞬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蔓延开来,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我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惊叫出声,又死死用手捂住嘴。
他们人多势众,我出去也无济于事。
直到那几人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是怕闹出人命,骂骂咧咧地散去,只留下他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冷风灌进我的领口,我却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我转身飞快跑回自己的小院,翻找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心跳如擂鼓。
趁着眼下无人注意,我又偷偷溜回了那里。
他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着冰冷的柴房墙壁,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正用没受伤的手徒劳地试图按住伤口。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充满了警惕和防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窘。
那眼神刺了我一下。
我抿着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又疏离,走过去蹲下身,声音硬邦邦的:“手拿开。”
他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迟疑着,慢慢挪开了手。
那道伤口比远看时更狰狞,皮肉外翻,鲜血还在不断渗出。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胃里的翻腾,拿出绢帕沾了雪水,笨拙地去擦拭周围的污迹。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动作僵硬得很。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泄露了他的痛楚。
清洗,上药,然后用布条缠绕包扎。
整个过程,我们都沉默着。
寂静的柴房角落里,只有我们两人急促又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
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心跳得更快了,只能板着脸,假装全神贯注在包扎上,其实系得歪歪扭扭,难看极了。
终于弄好,我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又见不得光的事情,慌忙站起身,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生怕被任何人看见,怕被嘲笑,怕被责骂——沈家的嫡出小姐,怎么能和这样一个身份尴尬、任人欺凌的庶子有任何牵扯?
就在我转身欲走的刹那,身后传来他极低极低的声音,像雪片落地般轻微,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谢铮“……多谢。”
我的脚步顿住了,背脊僵直。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我想回头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但又不敢。
最终,我只是硬起心肠,用我自己都觉得刻薄的语气,扔下一句:
你“以后少惹事,别挡我的道!”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跑回暖阁,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手臂冰凉的触感和那抹刺目的鲜红。
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我分明是想撇清关系,想维持我嫡女的高傲和冷漠,想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值得我同情,更不该与我有什么交集。
……原来,他都记得。
记得如此清晰。
此刻,在这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破败宫殿里,隔着多年的光阴与身份的鸿沟,我与他目光相接。
他眼中那冰冷的嘲讽似乎褪去了一瞬,露出了底下更深沉的东西——是当年雪地里隐忍的痛楚,是被那句“别挡我的道”刺伤后的怨怼,还有一丝……被我当年匆忙逃离所忽略掉的、被深深压抑下去的、微弱却执拗的光亮。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划清界限”,我那句为了保护自己那点可怜尊严而脱口而出的狠话,在他听来,或许根本不是少女别扭的关怀,而是彻头彻尾的、来自云端之上嫡女的厌弃和鄙夷。
误会像一层厚重又冰冷的茧,将少年时那一点点微弱如星火的暖意和善意,牢牢地封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涩,几乎喘不过气。
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他指尖的滚烫和记忆里的冰冷同时灼伤。
腕骨上还残留着他方才不容抗拒的力道,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我呼吸艰难。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蹦出喉咙。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深埋于岁月尘埃下的碎片,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掀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与我认知截然不同的真相。
你“……不是的,”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
我甚至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目光仓皇地落在那片被茶水浸染得一塌糊涂的文书上——那狼藉,恰如此刻我混乱不堪的心绪。
你“我那时……我不是那个意思……”
苍白的辩解脱口而出,却显得如此无力。
当年那句为了维护可笑自尊而脱口而出的刻薄话,如今像淬了毒的匕首,回旋扎在我自己的心口。
我以为的高高在上,在他眼中只是厌弃。
我以为的撇清关系,却成了在他伤口上撒下的又一把盐。
谢铮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姿态,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让我无法解读的幽深。
他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面目全非的旧物,又像是在透过此刻惊慌失措的我,凝视着当年那个在雪地里笨拙给他包扎、又仓皇逃开的沈家小姐。
空气凝滞,只听得见我自己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还有一旁亲兵身上甲胄偶尔发出的极轻微的摩擦声。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我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谢铮“不是哪个意思?”
他慢条斯理地追问,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逼人的压迫感,
谢铮“不是嫌我挡了你的道?还是不是……后悔当年多管了那桩闲事?”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我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撞到了身后的花架,一架青瓷花瓶摇晃了一下,险些坠地,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这声响惊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对峙。
那亲兵的目光瞬间锐利地扫过来,手再次按上刀柄。
谢铮却抬手,极轻微地挥了一下。
亲兵立刻敛目垂首,恢复了泥塑木雕般的姿态,只是周身戒备的气息未散。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看着我煞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指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他慢慢地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那股迫人的压力稍减,但我心头的巨石却丝毫未移。
他不再看我,转而望向那片污损的文书,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铮“一份无关紧要的兵力部署调整纲要罢了,毁了便毁了。”
他抬手,用指尖拂开那湿透的纸张,动作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却也不再提柴房,不再提当年。
可有些话,一旦说破,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那场大雪,那道伤口,我那句混账话,以及他可能因此承受的更多屈辱和冷眼……像无数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脏,带来迟了多年的、尖锐的刺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冰冷彻骨的柴房,看着他手臂上淌下的血,和那双最初带着一丝微弱希冀、最终归于沉寂麻木的眼睛。
原来,我从未真正忘记。
我只是……不敢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