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泼茶事件,挑破那层覆着旧日尘埃与伤疤的薄纱后,我与谢铮之间陷入了一种更加古怪而紧绷的沉默。
不再是全然的无视,却也绝非融洽。
那日他最后那句低沉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持续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羞窘、愧疚、还有一丝被看穿脆弱后的惶然,交织在一起,让我有好几日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而他,似乎也将那日我突如其来的失控与失态,连同他自己那片刻不同寻常的流露,一同重新封存回了那副冷硬铠甲之后。
他依旧忙碌,依旧常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风尘与隐约的血腥气。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我发觉,他留在书案上那些涉及市井商事、风物地理的杂书和旧邸报,似乎更换得更勤了些,内容也隐约更有针对性,不再全然是随手放置的模样。
我院中的份例用度,不知何时起变得格外充足,甚至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质地细腻、适合日常见客的衣料,以及几样并非宫中制式、却精巧实用的首饰,摆放在妆台上,无人提及来历。
府中下人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探究与鄙夷虽未完全消失,却多了几分谨慎的收敛,仿佛被什么无形之力约束着。
这些变化细微如春雨落地,无声却清晰可感。
我明白,这是他的方式。
用一种近乎笨拙的、不容置疑的强势,默许着我那日胆大包天的试探。
这份沉默的庇护,并未让我感到安心,反而滋生出另一种不安。
我像一株依附在他权势围墙下的藤蔓,受其荫蔽,亦受其制约。
那些关于“攀附”、“狐媚”的流言并未停歇,只是转为了更隐蔽的暗流,每一次无意间捕捉到的异样眼神,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在心头。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柴房旧事让我看清了他冰封下的裂痕,也照见了自己曾经的怯懦与刻薄。
如今,他正用他的方式试图将那道裂痕重新弥合,将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可我,沈清漪,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柴房里、用伤人的话语掩盖善意的沈家小姐,也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新朝的漩涡中随波逐流、等待命运宣判的前朝遗孀。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萌芽——我得有自己的依仗,哪怕只是一间能自己挣来衣食、堵住悠悠众口的小小茶楼。
这个念头,在目睹了他即便面对帝王暗示也依旧强硬地将我划为“需要报恩的旧人”之后,变得无比清晰而坚定。
那日午后,我心绪不宁,关于我“狐媚惑人”、耽误将军前程的流言似乎又有了新版本。
我想去书房寻他,并非确有事由,或许只是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无声的支撑。
走近时,却听到里面不仅有谢铮,还有一个略显尖细的陌生声音——是宫中的内侍。
内侍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
万能龙套“……陛下也是体恤将军劳苦功高,府中却无人主持中馈。永宁侯家的嫡次女,性情温婉,容貌出众,且对将军仰慕已久……陛下觉得,倒是良配。”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指尖瞬间冰凉。
果然,我这身份,终究是他的拖累。
从前他是庶子,我是嫡女,云泥之别;如今他是新朝肱骨,我却是前朝旧妃,依然云泥之别,只是位置颠倒。
这认知让我喉间发哽。
短暂的沉默后,是谢铮冷硬如铁的声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谢铮“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一介武夫,常年征战,无心家室,且……”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谢铮“臣府中已有旧人,虽前朝旧籍,却于臣有恩,臣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事。此事,休要再提。”
“旧人”、“有恩”……他用了最撇清关系却又最护短的词。
内侍似乎还想再劝,谢铮已不耐地打断:“北疆军报亟待处理,公公请回吧。”
内侍悻悻告退。
我靠在冰凉的廊柱后,心中五味杂陈。
想起从前在沈家,见他受罚挨饿,我也会偷偷让丫鬟塞个馒头,却总要板着脸告诫自己“嫡庶有别,不可逾矩”。
如今,他竟用“恩义”这般重的词,来回护我这“旧人”。
他把我挡在身后,用如此强硬甚至堪称“独断专行”的态度,可我……真的能永远只做他“有恩的旧人”吗?
我正欲悄悄离开,却听里面副将压低声音道:
万能龙套“将军,您这又是何苦?陛下亲自开口,永宁侯家更是……”
谢铮“不必多言。”
谢铮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谢铮“她看着呢。这新朝若连一个无所依凭的女子都容不下,与旧朝何异?
谢铮我若连她也护不住,证明不了这世间尚有公允可言,我今日之位,要来何用?”
最后一句,竟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与自卑,如重锤击中我心扉。
他不仅在护我,更是在与过去那个备受不公的自己较劲。
他想向我证明,他守护的这个世界,值得托付。
我怔在原地,原来他所有的坚持,对外强硬,对内……是想证明给我看。
一股酸楚的暖流冲垮了心防,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
他如今越是强势,越反衬出昔日的卑微在他心底刻下了多深的烙印。
我悄然离开,那个关于茶楼的念头疯狂滋长——我不要只做他证明“公允”的符号,我不要他永远背负着过去阴影来“报恩”。
我也要强大起来,至少,能与他并肩而立。
我开始更积极地筹划茶楼,仔细地观察市井,留意哪些地段人流如织,何种茶点可能受欢迎,翻阅他“不经意”留下的商事邸报时,总会想起他当年在沈家,是如何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默默识字习武,挣扎求存的。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挣脱命运的桎梏。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下次回来时,案几上此类文书似乎“不经意”地多了起来。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直到他再次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