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纪礼周站在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他脚下蜿蜒成一条条冰冷的数据流。
他手中那团湿漉漉的纸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烫穿了他一贯的冷静。
愤怒过后,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攫住了他——一种被冒犯、被亵渎的极致不适。
他的领域,他绝对掌控、不容一丝差错的完美世界,被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侵入并破坏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那个清洁工一眼。
他的沉默比咆哮更具威慑力,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因他的怒火而凝固、沉降。
他能感觉到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等待最终的审判。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拿起公文包和西装外套,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层里回荡,冷酷、决绝,每一步都像是在宣告某种终结。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电梯方向,林晚绷紧的脊背才猛地一松,几乎踉跄了一下。
她扶住冰冷的办公桌边缘,指尖冰凉。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须后水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咖啡泼洒后的苦涩味道。
这种矛盾的气味组合,恰如那个男人本身——极致精致下掩藏着冰冷的攻击性。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起来。
她用抹布仔细擦干净桌上的每一滴咖啡渍,清洗了杯子,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那只垃圾桶,她小心地放在清洁车下层,那团废纸她没敢再动。
推着车回到位于大楼背面的清洁工具间,天光已微微发亮。
这个狭小、拥挤的空间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与楼上那个充斥着金钱与权力气息的冰冷宫殿截然不同。
她关上门,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完了。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样砸下来。
不只是失去这份赖以维生的工作。
还有“律师函”、“赔偿”、“商业间谍”……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可怕字眼,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母亲的药费、下个月的房租、沉重的债务……这些日常的忧虑在即将到来的巨大灾难面前,忽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真实地绞紧着她的喉咙。
她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把脸埋进掌心。
疲惫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甚至没有眼泪,只是觉得浑身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感。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过了好几秒才迟钝地拿出来。
屏幕上是许子荃发来的消息:
「晚晚,我下夜班啦!猜猜我路过早市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的那家豆浆和油条!还在冒热气呢。老地方等你,快点来,别又忙得忘了吃早饭。——许子荃」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憨笑的卡通表情。
这条短信像一束微弱但温暖的光,骤然照进她冰冷绝望的境地。
豆浆油条……那是她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确定的温暖。
许子荃的关怀简单、直接,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可此刻,这种温暖却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酸楚。
她如何能面对他阳光般的笑容,告诉他她刚刚摧毁了自己的人生?
她握紧手机,指节泛白。
回复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发出两个字:「谢谢。」
几乎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的目光定格在清洁车下层的那只垃圾桶上。
一个荒谬、疯狂、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入她的脑海。
那张纸……上面的内容……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再次取出那团湿软的、散发着咖啡酸腐气的纸团。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它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摊开。
墨迹已经晕染得一塌糊涂,许多字句模糊难辨。但奇怪的是,当她凝视着那些晕开的墨团和残存的笔画时,不久前惊鸿一瞥的画面,竟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
不是逐字逐句的记忆,而更像一幅幅定格的图像:某个数字后面一连串的零、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关键百分比、几个反复出现的英文缩写、还有页脚处那个独特的、线条锐利的公司Logo……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从小就有一点与众不同的能力:对图像和数字有过目不忘的记性。
只是因为生活沉重的磨砺,这项天赋早已被埋藏在尘埃里,无处施展,也无人在意。
现在,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几乎是扑到堆放杂物的角落,从一堆废弃的打印纸里翻找出几张背面空白的,又找到一支被用得只剩小半截的铅笔头。
工具间昏暗的灯光在她头顶摇晃,投下她伏案疾书的瘦削背影。
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这寂静黎明里唯一的音符。
她闭着眼,极力回忆,捕捉着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影像碎片,试图将它们拼凑还原。
数字、术语、图表片段……她不懂它们的含义,但她记得它们的“样子”。
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显得潦草,但她写得极其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窗外的天空逐渐由墨蓝转为鱼肚白,第一缕晨曦透过工具间高处狭小的气窗,恰好落在她颤抖的笔尖和那叠越来越厚的“复原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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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一刻。
纪礼周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一身熨帖的西装,重新回到办公室。
彻夜未眠的疲惫被强行压下,理性重新占据主导。
他需要立刻处理这场危机:联系IT部门恢复电脑临时文件,通知秘书紧急准备新的会议材料,评估信息泄露的风险……以及,处理那个清洁工。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色冷峻地打开电脑。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将他笼罩在一层冰冷的光晕里,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毫无人情味。
就在他准备内线呼叫保安部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纪礼周“进。”
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不耐。
门开了,却没有预想中的脚步声。
纪礼周蹙眉抬眼。
林晚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影显得更加单薄。
她没有推清洁车,也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那件浅蓝色的工装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小臂。
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燃着两簇幽火。
她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
她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叠皱巴巴、明显是从废纸堆里捡来的纸张,放在了他光洁如镜的红木桌面上。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着铅笔而沾满了石墨灰,微微颤抖着,在那份“文件”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指印。
纪礼周的视线落在那些纸上。
只一眼,他脸上的冰冷和不耐瞬间凝固,然后碎裂,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
那叠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毫无格式可言,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回忆不清而留下了空白或问号。
但是——
**47.8亿美金。协同效应率12.7%。德克科技。股权置换比率1:3.5。尽职调查关键节点……**
那些最关键、最核心的数字和条款,竟然十之八九都赫然在列!
这根本不是一份完美的复原,它粗糙、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但这恰恰证明了它的真实性——这绝不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间谍情报,只可能来自于最原始、最震撼的记忆力!
纪礼周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锁住林晚。
他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偏见地审视这个女人。
审视她苍白的脸,她沾着灰尘的手指,她那双平静之下藏着惊人力量的眼睛。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昂贵的空气净化器微弱地运行着,窗外传来城市苏醒的嗡鸣。
他精心构建的、用数据和逻辑堆砌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无声却猛烈的冲击。
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陌生,完全不像他平时的语调:
纪礼周“……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声音同样沙哑,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平静:
你“我只能做到这样了,纪总。我不是间谍,这只是一个……意外。”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你“如果还需要我赔偿,或者……去坐牢,”
她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你“我认。”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纪礼周没有叫住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叠皱巴巴的纸。
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歪扭的字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女人在绝望中拼尽全力时残留的微温与颤抖。
他拿起内线电话,手指在保安部主任的快速拨号键上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按了另一个号码。
纪礼周“王秘书,”
他对着电话那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纪礼周“今天上午的行程全部推迟一小时。另外,帮我查一下夜班清洁部一个叫林晚的员工的所有资料。”
纪礼周“对,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