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礼周确实试图做出改变,尽管方式笨拙得近乎可笑,且带着他固有的、难以剥离的阶层烙印。
教学仍在继续,但氛围悄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抛出冰冷的概念,偶尔会停顿,目光掠过她眼底的青黑和略显苍白的嘴唇,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
一次,在她准确理解了一个复杂的风险模型后,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昂贵的皮质钱包里抽出一张黑色的、质感厚重的购物卡,递到她面前的桌上。动作略显生硬,仿佛那不是一张卡,而是一份需要签署的文件。
“拿着。”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试图显得自然,却透着一丝不习惯的别扭,“楼下商场通用。去买些……需要的东西,或者吃点好的。别总是一副……”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营养不良的样子。”
林晚看着桌上那张代表着巨额财富和另一个世界的卡片,又抬头看向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不耐烦,仿佛这只是解决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太累,需要补充能量,所以他提供资源,简单直接。
没有关心,只有高效的“解决”。
林晚的心脏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微小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窘迫。她缓缓摇头,将卡片推了回去,声音很轻,却坚定:“谢谢纪总,不用了。我……营养很好。”
纪礼周的眉头彻底拧紧,看着她推回卡片的那只细瘦的手,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拒绝的。这难道不是最实际、最有效的帮助吗?
“这不是施舍。”他声音冷了几分,“是投资。保持你的……状态,才能更好地‘抵债’。”他试图用她无法反驳的理由。
林晚却依旧摇头,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我真的不需要。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打扫了。”
她转身离开,留下纪礼周对着那张被拒绝的卡片,脸色阴沉。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似乎无法用他熟悉的规则和逻辑来搞定。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
天气预报中的雷暴雨如期而至,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突然,整栋大楼猛地一暗,所有灯光瞬间熄灭,电脑屏幕集体黑屏,连备用应急电源似乎也出了故障。
真正的、彻底的黑暗降临五十八层。
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室内的一切,投下鬼魅般的扭曲光影,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空调停止运转,寂静和闷热迅速弥漫开来。
“呆着别动。”黑暗中,传来纪礼周冷静的声音,离她很近。
林晚僵在原地,心跳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寂静中咚咚作响。她能听到他摸索着走到办公桌旁的声音,然后是抽屉打开的声音——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一道柔和的白光亮起。是纪礼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他拿着手机,光柱扫过,最终落在她有些惊慌的脸上。
“电路故障。”他简短地解释,举着手机向她走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那束光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将他和她笼罩在一个狭小、私密的光圈里。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显得愈发高大。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味和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在一起,变得格外清晰和……亲密。
两人站在光圈里,一时无话。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隆隆的雷声和雨点猛烈敲打玻璃幕墙的声响。
一种极致的暧昧与张力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发酵。
又一记闪电划过,瞬间照亮整个空间。纪礼周的目光在她被闪电照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停留,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碰到了身后的沙发扶手,身体微微失衡。
纪礼周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工装布料,烫得她微微一颤。
他没有立刻松开。
手机的光束微微晃动,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交织、晃动。
在又一阵雷鸣的掩护下,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沙哑几分:“怕打雷?”
林晚摇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怕。”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气息拂过她的发顶。扶着她手臂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她臂侧摩挲了一下。
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晚所有的防线。她全身僵硬,血液仿佛在倒流,心跳快得几乎要爆炸。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他呼吸的节奏,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无处不在的男性气息。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楼下的应急灯率先亮起,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门渗入一些。紧接着,头顶的灯管闪烁了几下,骤然恢复光明。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林晚睁不开眼。
纪礼周已经松开了手,退回到了安全距离,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神色如常,甚至更加冷峻,只是耳根处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红。
“电路恢复了。”他语气平淡,走回办公桌后,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扶住她、声音沙哑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林晚愣在原地,手臂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灼热的触感,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 然而,凌晨结束,现实的世界再次将她拉回。
清晨六点,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大楼。雨后的空气清新却微凉。许子荃像往常一样,骑着他的小电驴等在老地方,车把上挂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
“晚晚!这里!”他笑着挥手,笑容阳光般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林晚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包子,指尖还残留着纪礼周办公室里空调的冷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雪松古龙水味。而手里包子的温热和面粉的香气,又是如此真实而踏实。
“快吃,还热乎着。”许子荃看着她,眼神温暖而专注。
林晚咬了一口包子,肉馅的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她看着许子荃灿烂的笑容,听着他絮叨着昨晚送外卖遇到的趣事,心里却一阵恍惚。
黑暗中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接触,与此刻眼前这简单温暖的关怀,如同两个割裂的世界,在她脑海中交错重叠。
…… 几天后,纪礼周因为一个临时会议,离开公司比平时稍晚了一些。他的车缓缓驶出地库时,恰好在路口等红灯。
他无意间侧头,目光扫过街角。
正好看到许子荃帮林晚把她那辆沉重的清洁车抬上一个小台阶,动作自然熟练。林晚对着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许子荃立刻咧嘴笑起来,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里的宠溺和喜欢,隔着车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纪礼周的眼底!
一股暴戾的嫉妒和占有欲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试图构建的、笨拙的克制!
晚上,林晚准时来到办公室开始“教学”。
然而今晚的纪礼周明显不同。他脸色冰冷,周身气压极低,提出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尖锐、更复杂,语速快得像是在发泄什么。
林晚很快跟不上节奏,被他几个连续的问题逼问得哑口无言,脸色发白。
“连这个都理解不了?”纪礼周终于爆发,猛地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发出骇人的声响,“你那天对付流言的勇气呢?还是说,你的聪明才智和注意力,都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林晚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住了,愕然地看着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纪礼周冷笑一声,绕过办公桌,一步步逼近她,眼神锐利如刀,“需要我提醒你吗?在街角,和那个送外卖的,笑得不是挺开心吗?他碰你头发的时候,你怎么不躲?”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冷又毒,狠狠扎进林晚心里。她瞬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席卷了她。
“你监视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监视?”纪礼周嗤笑,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嘲讽,“你也配?只是恰好看到罢了。看来我给你的‘教学’和‘维护’,都比不上别人一个热包子,一次廉价的劳动力展示,是吗?”
“纪礼周!”林晚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眼眶气得通红,一直以来的隐忍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用你的钱和你的规则来衡量一切!你以为一张购物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你以为你教我的这些东西,对我每天挤公交、打三份工、担心下个月房租的生活来说,到底有多大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和清醒:“你的世界就像你那间玻璃办公室,漂亮、冰冷、一尘不染,但也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你根本不懂怎么真正对人好!你只知道占有和控制!”
“许子荃至少懂得怎么真正对人好!”她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他至少懂得尊重!懂得什么是温暖!”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纪礼周内心深处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线绷紧到了极致,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刺痛。
他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尊重?温暖?”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那你就滚回他的温暖世界里去!看看他的尊重和温暖,能不能替你付清你母亲的医药费!能不能把你从这泥潭一样的日子里捞出来!”
说完,他狠狠甩开她的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滚出去。”
林晚被他甩得踉跄了一下,手腕上传来剧痛。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近乎狰狞的男人,心像被彻底撕碎了一般,冰冷又麻木。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通红的、却不再流泪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愤怒和一种彻底的疏离。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
门被重重摔上。
纪礼周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句“许子荃至少懂得怎么真正对人好!”如同恶毒的咒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刺得他浑身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