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激烈的争吵之后,五十八层陷入了一种冰冷的死寂。
林晚没有再在凌晨时分出现在纪礼周的办公室。她依旧做着清洁工作,但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他碰面的时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快速完成工作后便迅速消失。即使偶尔远远看见他的背影,她也会立刻转身,选择另一条路。
纪礼周也没有再“传唤”她。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硬,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团队都如履薄冰。他疯狂地投入工作,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情绪都消耗在无尽的会议和文件里。
那道厚重的玻璃门,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两人彻底隔开。那些曾经在凌晨时分流淌的、隐秘的智力交锋和暧昧张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回忆和尖锐的伤痛。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生根,就无法轻易拔除。
纪礼周发现自己无法专注。他会看着屏幕上复杂的数据模型,眼前却闪过她认真思考时轻蹙的眉头;他会听着下属汇报,耳边却回荡起她用生活化比喻解读金融术语时柔软的嗓音;甚至在深夜独自一人时,鼻尖仿佛还能萦绕着她发间那丝极淡的、与这冰冷大厦格格不入的皂角清香。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绝望、愤怒,却又带着一种让他心悸的疏离。
以及她吼出的那句话:“许子荃至少懂得怎么真正对人好!”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日夜不停地扎着他。他试图嗤之以鼻,试图用“幼稚”、“廉价”来贬低那种“好”,却发现根本无用。那种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简单的“好”,似乎恰恰是他无法给予、却在她心中重若千钧的东西。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恐慌。
他开始留意那些他曾经完全忽略的细节。注意到她清洁车里的水杯是一个褪了色的塑料杯,杯壁上还有细微的裂纹;注意到她在寒冷的清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外套,手指冻得通红;听到保洁部主管无意中抱怨现在请临时顶班的人多么贵,因为林晚请了几天假(她母亲病情加重了)。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着他。他第一次真正试图去理解她口中那“泥潭一样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天下午,王秘书送文件进来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汇报:“纪总,保洁部那边说,林晚的母亲好像住院了,手术费还差不少……她最近同时在打好几份工,好像还在打听卖血的地方……”
纪礼周正在签字的手猛地一顿,钢笔尖在昂贵的文件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突兀的墨痕。
他抬起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纪礼周卖血?
王秘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点头:“只是……听说,还不确定……”
纪礼周没有说话,只是挥手让王秘书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寂静。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林晚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她宁愿去卖血,也不肯接受他的“购物卡”?甚至不肯向他低头求助?
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疼和强烈无力感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惯用的、高效的、用金钱解决问题的方式,在她那里彻底失效了。
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很快融化成水痕。
他突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黑暗中她细微的颤抖,和他掌心下她手臂纤细柔软的触感。
那一刻的心动和想要保护的欲望,是如此真实,远超乎他对任何商业目标的渴望。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 晚上,林晚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医院回到租住的旧小区。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她又累又冷,心更是沉甸甸的——母亲的手术费还差一大截。
她走到楼下,却意外地发现楼道口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纪礼周。
他穿着一件昂贵的黑色长大衣,肩头落了些雪花,身姿挺拔如松,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脸色冻得有些发白,金丝眼镜后深邃的目光,正复杂地注视着她。
林晚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瞬间绷紧,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同时涌上心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纪礼周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写满疲惫的脸上细细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沾着雪水泥渍、看起来无比单薄的旧鞋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林晚意料的动作。
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向她。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
“这是什么?”林晚没有接,眼神更加警惕,“如果是钱或者卡,纪总,我说过……”
“不是。”纪礼周打断她,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低哑,“是你母亲之前在那家小事务所工作时的完整社保和薪资记录复印件。我让人找到了原始档案。”
林晚愣住了。
他继续说着,语气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商业事实:“根据这些记录,她当年被非法解雇且未足额赔偿的诉讼时效还没过。我联系了一位劳动法律师,看过了,证据很充分。如果起诉,不仅应该能拿回赔偿金,或许还能追加一些利息和补偿。”
他将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律师的联系方式在里面。他已经了解情况,如果你同意,他会全权代理,前期费用……可以从后续赔偿金里扣除。”
林晚彻底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个牛皮纸袋。雪花落在袋子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没有直接给她钱。
他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用合法、有尊严的方式自己解决问题的途径。他用了她可能需要的“证据”,而不是他惯用的“金钱”。
这是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来自纪礼周的“帮助”。
一种……笨拙却试图靠近她世界规则的“好”。
见她迟迟不接,纪礼周的手臂微微僵硬地举着,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成一星细小的水光。他移开视线,看向旁边斑驳的墙壁,声音更低了,几乎融在风雪里:
“外面冷,早点上去。”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个极其艰难的任务,将文件袋轻轻塞进她冰冷的手里,然后不等她反应,转身大步走向停在巷口那辆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黑色宾利。
他的背影在雪幕中显得有些匆忙,甚至近乎狼狈,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还残留着他体温的牛皮纸袋,看着他的车无声地滑入夜色消失。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的头发、肩膀。
心底那座冰封的、因他而筑起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伴随着手中文件袋沉甸甸的重量,和那句低沉的“外面冷,早点上去”,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
她忽然发现,这个傲慢、冷酷、永远活在玻璃房子里的男人,似乎正在用他那种笨拙得可笑、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尝试着……走出来。
而她坚冰般的心防,竟因为这笨拙的尝试,而开始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