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苦意

戌末时分，雷声从天边压来，沉闷地贴着屋脊翻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乌青色的瓦片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伊一蜷缩在藏书阁西窗下，膝头摊开一本泛黄的《女则》。

纸页已被潮气浸得绵软，带着淡淡的霉味，她本打算背诵三页就歇下，可夏夜的闷热却像一层无形的蚕茧，将她紧紧裹住。连那灯芯散发出的松脂香气，也变得黏腻起来。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最终伏在桌上，陷入浅眠。

半梦半醒间，肩上忽然一沉。那触感凉得像夜雨拍打窗棂的冷意，却又残留着白日阳光的余温，仿佛六月午后的风被藏进衣料之间，悄无声息地覆在她的肩头。她下意识伸手拢紧，鼻尖掠过一股极淡的薄荷清香，混杂着藏书阁旧木的清苦气息。

这是一袭男子的披风，鸦青色的缎面上暗纹流转，袖口处绣着一片指甲大小的薄荷叶。绿线已经褪成灰青，边缘微微起了毛球，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领子里侧，用同色丝线歪歪扭扭绣着两个字——“御寒”。针脚粗短笨拙，像是第一次拿针的人，皱着眉头一针一针缝出来的，生怕被谁瞧见似的。

林伊一指尖轻轻抚过那行歪斜的字迹，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迅速抿住唇角。她想起宋诚那只握着青瓷罐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稳如磐石；再看看眼前这针脚乱七八糟的模样，反差可爱得让她胸口微微发烫。

笑意还未散尽，另一道滚滚雷声压了过来，将她的思绪扯回现实。她小心翼翼地把披风叠成四方，动作轻柔得像在藏匿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铜灯“啪”地爆了一朵灯花，光芒微颤。最后一页《女则》被风吹得哗啦翻过，停在“柔顺”二字上。

她隔着衣料偷偷按了按领子里那枚绣薄荷叶的绣片，指尖微微用力，像要确认什么。窗外雷声渐远，雨声依旧淅沥，落在瓦檐上叮咚作响。耳膜深处，仍有“咚——咚——”的余震回荡。雷声劈下的一霎，林伊一感觉胸腔里“咚”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被闪电凿开，又迅速合上。

白光刺目，她下意识把披风攥得更紧。鸦青缎面被电火映成银灰色，像一块烧红的铁，灼得她指尖发痛。可是披风内衬却仍是凉的，薄荷味被雷火一逼，反而更凛冽了。痛与凉、烫与香，同时在她掌心炸开，像两种相互撕咬的情绪。

雷的第二声滚过屋脊，她忽然想起穿越那天——也是一道闪电，把手术室的无影灯劈成碎片，再睁眼就是……同样的白光，同样的失控。

她脊背猛地绷紧：会不会再劈一次，就把她又劈回原来的世界？如果回去了，这件披风、这片薄荷、那个笨拙的“御寒”……是不是都会像梦一样碎掉？惊惶未散，愧疚紧跟着爬上来。她欠宋诚一句“谢谢”，却只能用“藏披风”来逃避。

雷声轰鸣里，她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六月雨凉，别冻着手。”那声音太轻，轻得她一抓就散，散得她心里空出一块洞。空出的洞里又渗出一点甜。她低头，发现披风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颗薄荷糖。糖纸被雷火映得晶亮，像偷偷藏进去的一颗星。

指尖摸到糖纸的褶皱，她忽然想笑，笑自己刚才的慌，笑宋诚的傻：“怕我着凉，连糖都要冻一冻才给。”

笑意刚弯到一半，酸意又涌上鼻尖。糖是甜的，可送糖的人不属于她。

百日之后，她就要穿上太子妃的嫁衣。而这披风、这颗糖、这片薄荷，只能永远藏在书架顶端，像见不得光的罪证。

雷声终于滚远，雨声淅沥，灯花噼啪。林伊一把披风叠成四方，指尖在“御寒”两个字上停了很久。最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惊惧，有愧疚，有微甜，也有微苦。像一颗薄荷糖，含在嘴里，凉得刺舌，却又舍不得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