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车驶进南城三中时天刚擦黑，秋游的热闹像被留在临川山的云海里，车灯一照，只剩满车厢疲惫的呼吸。
沈辞把野炊垫甩到肩上，冲后面下车的江念抬抬下巴：“明天见。”尾音带着笑，却比平时轻半分，像怕惊动什么。
江念点头，背包带勒得指节发白，也只回一句“嗯”。
两人影子在路灯下分开，一个径直走进宿舍楼，一个钻进黑色商务车，车门合拢，隔绝了秋风。
次周一。
物理课上，陶娜把竞赛加赛的通知贴在黑板侧，语气一如既往的快节奏：“省队推荐名额只有一个，校内加赛定人，卷子我出，难度对标省决，下周三晚实验楼，自愿报名。”
粉笔末在日光里飘，沈辞抬眼，正撞见江念回头看自己，目光极轻，一触即收。
那一瞬，沈辞胸口像被拧了半圈，呼吸闷在喉咙里，他垂下眼，在报名表上写下名字，笔迹重得划破纸背。
一整天，他们谁都没有和对方说话，好像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
傍晚，食堂人声鼎沸，季宇端着餐盘挤过来：“辞哥，加赛你去吗？”
沈辞咬了一口馒头，含混地“嗯”了一声。
对面陈淼拿胳膊肘顶顾铭：“课代表，你也报？”
顾铭声音低却笃定：“试一次。”
季宇仰头长叹：“神仙打架，凡人退散。”
说话间他目光扫向最里排，江念独坐，面前一碗白粥，筷子拨弄着没吃几口。
沈辞顺着视线望去，隔着蒸汽，江念的侧脸像被水晕开的铅笔素描，模糊又遥远。沈辞想起身过去，腿刚动，又生生定住。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怕对方像早上那样，只给他一个礼貌而疏远的点头。
夜里，实验楼灯火通明，沈辞把秋游那天借来的便携音箱塞进柜子最底层，转身投入题海。
十一点，保安巡楼，催促熄灯，他收拾草稿，才发现手机未读一条论坛艾特。
点进去，热帖标题刺眼——《号外号外！年级前二公费恋爱？秋游亲密照大放送》。
主图正是那晚篝火，火舌金黄，他捏着地瓜朝江念笑得见牙不见眼，江念侧头看他，睫毛被火光镀上一层柔软的金。
第二张更私密，枫香林石阶，他伸手想拉江念，指尖离对方袖口只有一寸，像随时要触碰又像永远够不着。
回帖飞速刷新：“kswl”“锁死”“三班赢麻了”夹杂几声“恶心”“别带坏年级风气”。
沈辞手指僵在屏幕上方，血液轰地涌上耳膜，滚烫却空白。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手臂垂下。
好像没有任何力气了。
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江念今晚被萧清茹接回去了。
沈辞感到心烦，又很迷茫无助。
他像飘在激流里的方舟，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东西不分，仍倔强地逆流而上。
最后才发现，湿了一身的，只有自己。
同一刻，江家老宅。
萧清茹把手机放到茶几，屏幕还亮着那张篝火照，温婉声音像覆霜：“小念，解释。”
江念站在落地灯旁，影子被拉得细长，眉眼沉静：“同学合照，没什么可解释。”
萧清茹叹息，像对不懂事的孩子：“你哥哥的事才过去几年？江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新闻。”
江念指节在裤缝侧收紧，骨节泛白，却仍是平声：“我知道。”
萧清茹抬眼，灯光下眸色深得像井。
“知道就好，离那种孩子远点，对你对他都安全。”
她语调温柔，字句却像钝刀，慢慢割开血肉。
江念转身上楼，脚步极轻，仿佛怕踩碎什么。他推开自己房门，背靠着门滑坐，地板冰凉，却不及胸腔里那股冷。
抽屉里，秋游那天沈辞塞给他的半块巧克力还包着保鲜膜，糖纸边缘被体温熨得发软。
他取出来，剥开，含进嘴里，苦甜味漫开，像把记忆拽回山巅云海，那人枕着他肩，呼吸均匀，睫毛在风里轻颤。
江念把头埋进臂弯，肩膀无声绷紧。
“离那种孩子远点……”
那种孩子？
江念嗤笑。
哪种孩子？
如果萧清茹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会不会疯？
呵。
次日早读，陶娜把沈辞和江念同时叫去办公室。陶娜也在，电脑屏幕亮着那张篝火照。
陶娜语气少有的凝重：“学校相信你们有分寸，但舆论需要降温。加赛临近，我希望你们把心思放在题上。”
“而且啊，物理看重理性，情绪干扰最要命。省队名额竞争激烈，我不希望任何人被场外因素拖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懂吗？”沈辞喉咙发紧，说了句“明白”，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江念点头，没出声。
出了办公室，走廊尽头秋风灌进来，卷起校服衣角。
沈辞快走两步，在楼梯口追上江念，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抬手碰了碰对方手肘。
"论坛的事……对不起。"
江念回头，眼底血丝明显，却笑了笑："不是你的错。"
那笑像薄纸，一戳就破。
沈辞手指蜷起，指节抵住掌心。
"那加赛——"他话未说完，江念已开口："各凭实力，不用让。"
声音温和，却像把门轻轻带上。
沈辞愣在原地，看着江念下楼，背影挺拔，却第一次让他觉得遥远。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看不见的隔阂。
其后一周，两人陷入微妙冷战。
早读沈辞搬去后排空座，实验楼刷题也选东配楼，刻意避开主楼。
江念桌上的紫薯干被原封不动退回，保温杯再没出现热可可。
夜里宿舍熄灯，沈辞在上铺翻来覆去，耳机循环《晴天》，鼓点像敲在脑壳。
他打开备忘录，打下一行字：沈辞，你怕什么？光标闪烁，他却给不出答案。
下铺的季宇小声嘟囔："辞哥，别烙饼了，我快被震晕。"
沈辞这才想起来，江念不住宿舍了，现在对面没有了那个单薄的身影，换成了下铺的季宇。
他屏住呼吸，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加赛前夜，沈辞独自去实验楼交报名表。
整栋楼只剩应急灯，他拐进器材室，想找一套旧示波器练手，却听见隔壁储物间极轻的说话声。是陶娜和齐主任齐韬。
"……江念的家庭我侧面了解过，孩子心理压力本来就大，舆论再一搅，我怕他扛不住。"
"沈辞呢？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更敏感。"
"俩孩子都是好苗子，谁折我都心疼，可名额只有一个。"声音低下去，淹没在黑暗里。
沈辞背靠墙，胸口起伏，指节抵住唇，一股无名火在胃里翻腾。
原来他们不只是被审视，更是被同情的对象。
他转身要走，却碰倒门边扫把，"哗啦"一声脆响。储物间灯立刻亮起，陶娜探头。
"谁？"沈辞僵在原地，只能硬着头皮，"老师，我……找示波器。"
陶娜目光复杂，却也没多问，只点点头，"早点回宿舍。"
沈辞逃也似的奔下楼梯，夜风迎面，像给脸上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绕到操场，跑道空无一人，只有照明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冲刺了两圈，肺部灼烧，才慢慢停下，双手撑膝，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红色塑胶上。
抬头间，却看见看台最高处坐着一个人，江念。
夜风吹起对方额前碎发，露出苍白额头。
沈辞犹豫几秒，还是爬上看台，脚步声在台阶上回荡。
江念没回头，只把身体往旁边挪了半格，像预留位置。
沈辞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谁也没开口。
远处教学楼顶的大钟滴答，混在零星得蝉鸣里。
沈辞终于打破沉默，"明天加赛……你紧张吗？"
江念望着跑道，"还好。"
声音哑得厉害。
沈辞搓了搓掌心，"我挺紧张，怕考砸，怕——"他顿住，怕什么却说不出口。
江念侧头，瞳仁被灯光映得透亮。
"怕输给我？"
沈辞一怔，随即苦笑，"可能是吧，更怕输给你之后，连并肩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话像把钝刀，终于割开两人之间绷了七天的薄膜。
江念手指收紧，指节在膝盖上透出青白，"沈辞，我从来没想过要赢你，我只想做对每一道题。"
他声音低却颤，"可我发现，只要你在旁边，我就没办法只盯着题。"
沈辞心脏像被重锤击中，血液瞬间涌上耳膜，轰鸣作响。
他转头，第一次直视江念眼里的血丝和阴影，"论坛的照片……你家里是不是——"
江念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我妈说，江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新闻。"
那瞬间沈辞明白，所谓冷战，不过是对方在保护他，也像保护自己。
他伸手，覆在江念攥得死紧的手背上，掌心滚烫，"江念，我们没做错什么。"
江念指节松动，却没回握，只低声道："可我们也没做对什么。"
大钟指向十二点，夜风更凉。沈辞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考完加赛，不管谁去省队，都去操场跑十圈，好不好？"
江念侧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终于点了点头。
"好。"
沈辞咧嘴，笑得比月光还亮。
"那现在回去睡觉，养精蓄锐。"他站起身，犹豫半秒，朝江念伸出手。
江念抬眼，在那片灼热的注视里，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沈辞用力一拉，两人同时站在看台上，影子被灯拉得很长，像两条重新交汇的平行线。
他们一前一后跑下台阶，脚步声在夜空里整齐回响。
沈辞在前，江念在后，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
快到宿舍岔路口，沈辞放慢脚步，回头冲江念抬手，做了个极其中二的击拳手势。
江念愣了愣，也抬手，拳头在空中轻轻一碰，像完成一场无声誓约。
然后他们各自转身，朝不同楼栋跑去，风把校服吹得猎猎作响，像两面重新升起的旗。
宿舍灯熄灭后，沈辞躺在下铺，第一次把那张被汗水浸软的公式卡片贴在胸口。
纸张随着心跳轻颤，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黑暗里燃烧。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江念站在看台上的侧影——单薄，却笔直，像雪压不弯的竹。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认清内心”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而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江念，是自己心里那片名为“害怕”的沼泽。
窗外，秋夜的风掠过树梢，卷起几片迟落的梧桐，飞向更远处的路灯。
故事还长，他们还有无数道题、无数圈跑道、无数场雪要去奔赴。
而此刻，在寂静的黑暗里，少年们各自攥紧那张尚未写完的草稿，等待黎明的第一缕光。
隔阂的碎片还没有取干净，但是前路漫漫，时间会冲淡所有走过的冷冬。
就像有人会为你在秋夜长久的等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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