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城三中的秋夜,总带着一点潮湿的桂花香。
夜自习下课铃响过二十分钟,教学楼依旧灯火通明,像一艘不肯沉没的巨轮。
高二(三)班的后门被风轻轻带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惊动了靠窗的最后一排的人。
江念把笔帽慢慢合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像在确认自己的心跳是否依旧平稳。
桌面上摊着一张刚发下来的《省队推荐表》,姓名栏空着,右上角盖了教务处鲜红的骑缝章。
表格是他自己去领的,却在上交前的最后一秒,又原封不动带回教室。
没人知道。
前排的季宇正抱着篮球哼歌,椅子后仰,两只前脚悬空,晃啊晃,像随时会摔,却永远摔不了。
他回头,冲江念挤眼:“念哥,走不走?再晚食堂的夜宵档就收摊了。”
江念摇头,声音低却温和:“你先。”
季宇“啧”了一声,目光越过他,落在教室最后一排。
沈辞还在,低头写题,侧脸被灯光削得锋利,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细线,像一笔冷白的素描。
季宇忽然觉得,这俩人最近的气场,像拉满的弓,弦却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挠挠头,抱起球溜了,顺手把门带得更紧。
教室陡然安静。
沈辞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把笔往桌上一搁,发出极轻的“嗒”。
他起身,走到江念桌前,指尖敲了敲那张空表:“为什么不交?”
江念没抬头,只把表格折成整齐的四方形,放进物理竞赛讲义最中间一页,像把什么东西关进心脏。
“写错了,重填。”
“江念,”沈辞叫他全名,声音压得低而慢。
“你物理月考满分,我98。你多我两分,是因为最后一道大题你用了微元法,而我用了守恒。裁判组讨论过,认定两种解法都满分,但你的步骤更漂亮。”
江念终于抬眼,黑眸里映着日光灯,像覆了一层冰:“所以呢?”
“所以这名额该你的。”沈辞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吞咽什么尖锐的东西,“我不要你让。”
江念轻轻笑了一下,嘴角弯起,却毫无温度:“沈辞,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让了?”
沈辞被他问得一顿,指节无声地蜷紧。
江念站起身,两人距离倏然拉近,肩膀几乎相抵。
空气里浮动着桂花与油墨混合的味道,甜得发苦。
“听着,”江念的声音低到只能让彼此听见,“我没有让,也不会让。我只是——”
他停住,像突然意识到后面的话一旦出口,就会撕开某层薄膜,涌出无法收拢的暗流。
沈辞却追上来,目光灼灼:“只是什么?”
江念垂眼,睫毛颤了一下,像夜蛾扑火后的余烬。
“只是不想和你站同一个擂台。”
他说完,错身而过,校服袖口擦过沈辞的手背,带起一阵极轻的静电,噼啪一声,却像打在耳膜。
沈辞僵在原地,半晌,低低骂了一句脏话,弯腰抓起自己桌上的水杯,仰头灌下。
冷水滚过喉咙,压不住胸腔里那股无名的躁。
他忽然一拳砸在桌板上,闷响惊醒了黑板槽里的粉尘,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那天之后,一切都看似如常。
早读铃响,江念依旧第一个到教室,打开窗,让风卷走隔夜闷住的粉笔味。
沈辞踩着铃声进来,把书包往椅背一挂,顺手将一瓶热豆浆放江念桌角。
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千百次。
江念没抬头,只把豆浆往旁边推了半寸,刚好与沈辞的杯沿并齐。
无人注意的细节,却在两人心底掀起看不见的涟漪。
陶娜把两人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们一份省队集训模拟卷,语气平静:“一起做,限时三小时,谁分高谁去。”
沈辞挑眉:“不是说让我们自己决定?”
陶娜轻咳了一声:“你们‘自己决定’的结果就是谁也不交表,我再不给台阶,教务处那帮老师要跳楼。”
她指了指角落两张空桌:“卷子上不许写名字,写学号末两位,01 和 02。我亲自改,公平了吧?”
江念没异议,接过卷子,指尖在纸张边缘压出一道折痕。
沈辞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米五,却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河。
三小时,九道题,满纸符号与数字,像一场无声的厮杀。
最后一分钟,江念提前阖笔,抬头,目光越过桌沿,与沈辞撞个正着。
那一眼里有太多东西。
试探、不甘、退让、甚至近乎柔软的哀求。
沈辞读得懂,却读不全。
他心头一震,笔尖在最后一道步骤里多写了一个“+C”,又胡乱划掉,墨迹晕开,像一朵炸开的黑夜。
交卷时,老周把两份答题卡反过来,红笔在分数栏停留许久,最终写下的数字谁也没让看。
她只宣布:“结果周五公布,回去吧。”
回教室的路上,天色已暗,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像两条平行线。
沈辞忽然开口,声音散在秋风里:“江念,如果最后是我去,你会生气吗?”
江念脚步没停,嗓音被风吹得有点模糊:“不会。”
“那如果——”沈辞顿了顿,喉头干涩,“是你去呢?”
江念终于回头,路灯在他瞳仁里点出一簇金色的火,一闪即灭。
“也不会。”他说,顿了半秒,补了一句,“别多想。”
沈辞自嘲地笑了笑,低头踢走一粒石子。
石子滚进下水道缝隙,发出清脆的“咚”,像某颗心脏坠进深井,回声悠长。
周五结果公布,老周却临时被市教育局叫去开会,消息堵在喉咙里,全班陷入一种诡异的悬置。
午休时,教室里只剩风扇吱呀转动。
江念趴在桌上,侧脸枕着手臂,睫毛在日光下投出细碎的影。
沈辞悄悄地把凳子搬到他后面,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函数,写到最后,纸面却全是“江念”两个字,层层叠叠,像某种无法破解的密码。
他盯着那些字,忽然觉得烦躁,伸手把纸揉成一团,精准投进后排垃圾桶。
纸团撞桶沿,发出“砰”一声闷响。
江念被惊动,微微睁眼,目光穿过臂弯,与沈辞相撞。
那一秒,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只剩心跳在耳膜里打鼓,咚咚,咚咚。
沈辞率先别开眼,起身去走廊。
江念坐直,望着那人背影,肩线被日光勾得锋利,却莫名显得孤独。
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住校,沈辞在图书馆门口等了他两小时,只为给他一本绝版的《难题集萃》续编。
想起运动会五千米,沈辞在终点线前慢下一步,让他先撞线。
想起无数个清晨,那人把热豆浆推到他手边,瓶壁凝着水珠,像偷偷递上来的掌心温度。
江念低头,指腹摩挲着桌沿,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刻痕,是沈辞某次考试失利,无意识地用圆规尖划下的。
当时江念用指腹去挡,尖锐的金属刺进皮肉,血珠滚出,沈辞才如梦初醒,抓过他的手,声音发颤:“你疯了?”
江念却笑,说:“没事,不疼。”
其实疼得要命,可那一刻,沈辞眼里的慌张,比疼痛更真实,也更可怕。
回忆像潮水,一层层漫上来,打湿胸口。
江念忽然意识到,自己那股“不想和他站同一个擂台”的情绪,根本不是什么清高或骄傲,而是害怕——
害怕一旦站在对立面,就再也收不回那些早已越界的注视与温度。
害怕赢了比赛,却输掉更隐秘、更柔软的东西。
可这份害怕,他无法言说。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如果这次去省队里比赛,还取上了名次,将获得一大笔奖金。
奖金他不缺,他家里有权有势,还在乎这些小钱?
可是沈辞和他不一样。
沈辞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以前他以为他会在这里一直住到高中毕业,结果现在曲散人空。
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父亲沈海华每月打来的抚养费。
可成年了之后要怎么办?
沈海华不管他了,自生自灭。
虽然这比奖学金不一定会用上,但至少给自己留个退路。
钱他拿不拿无所谓,可沈辞不是。
这个名额他也不是非要不可。
——
此刻,沈辞从走廊回来,带着一身秋日的凉意,在他桌前停住,扔给他一颗柠檬糖。
糖粒滚过桌面,停在江念摊开的书页,像一颗小小的、酸涩的心脏。
江念剥开糖纸,含进嘴里,酸得眯眼,却舍不得吐。
沈辞轻笑:“酸?”
江念“嗯”了一声,声音含糊:“酸点好,提神。”
沈辞没再说话,只伸手,用指腹蹭掉江念嘴角残留的糖粉,动作快得像错觉。
指尖温度一触即离,江念却觉得那块皮肤烧了起来,一路烧到耳根,烧得他几乎握不稳笔。
放学铃响,人潮涌出教学楼。
夜色压下来,星子稀疏。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明明不同路,影子却把他们融成了不断向前延伸的直线。
快到校门时,沈辞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江念,如果——”
他停住,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最终只吐出一句:“算了,没事。”
江念侧头看他,路灯在沈辞睫毛上碎成细小的光,像一场无法落地的雪。
那一刻,江念几乎要冲口而出——
你想说什么,我全都听。
你想要名额,我明天就去找陶娜说“我放弃”。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一段更远的路,远到不用回头。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早点睡,明天还有月考。”
沈辞笑了笑,声音有点哑:“行,你也一样。”
两人终究在校门口分开,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两条相交后又被迫远离的直线,各自没入黑暗。
一个在墙内,一个在墙外。
江念已经拉开了自家的车门,突然顿住,回头。
沈辞的背影已经缩成一个小点,即将消失在拐角。
江念张了张口,夜风灌进喉咙,却什么也没喊出。
他低头,坐进柔软的座椅上,车轮飞转,银杏叶被碾碎,发出细碎的“嚓嚓”,像无数句“对不起”和“没关系”混在一起,无法分辨。
而在看不见的后方,沈辞也停住,回头。
夜色太浓,他看不见江念,却抬起手,在虚空里握了握,仿佛抓住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声音散在风里:“胆小鬼。”
胆小鬼不止他一个。
他们并肩走了那么远,却都在最后一刻,把最重要的那句话,咽回了喉咙。
因为这句话,无法言说。